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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二章 鲤石书舍

    阳春三月,山花遍野,杨柳依依,江水潺潺,正是出城踏青的好时节。

    一船挤了半天总算靠到了磁器口码头边,大汗淋漓的船家刚搭好跳板,一位老者就在一个家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上岸,在码头边恭候已久的孙老爷微笑着拱手相迎,等脚夫把船上的箩兜背上岸,两位老者才谈笑风生地拾阶而上。

    一门三举子,五里两翰林!

    磁器口孙家里不但先后出了三位举人,孙家的家塾还出了两位外姓的翰林老爷,连镇上的街坊邻居都引以为豪。见孙老爷家来客了,一路上的行人纷纷行礼避让,生怕贵客觉得磁器口的人不懂礼数和规矩。

    看着那一张张淳朴的笑脸,看着那些追逐打闹的娃,再看看周围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吊脚楼,段大章感慨万千,禁不住叹道:“一转眼已经二十多年,正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啊。”

    孙举人当年没进京会试,也从来没做过官,这几十年一直在家教书,不但为人开朗而且喜欢开玩笑,忍不住笑骂道:“某人去年就回乡了,直到今日才来,还好意思跟我提啥子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能跟你这老顽童比吗,我那是身不由己。”

    “腿长在你身上,你想去哪儿谁还能拦住你,谁又敢拦你?”

    “这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段大章跟着他走进离牌坊不远的一条不显眼的深巷子,抚摸着山墙上长满青苔的青砖,无奈地苦笑道:“你以为曹澍钟和杜兴远他们三天两头往我家跑,真是找我叙同年之谊,真是找我吟诗作对的?”

    “那他们找你做什么?”孙举人好奇地问。

    “他们是去瞧瞧我在做啥子,好向朝廷禀报我段大章是真病还是假病,在老家究竟安不安生。”

    “不会吧。”

    “咋就不会,不说这些了,老五呢,老五回来了没有?”

    “早回来了,说啥子你难得回来一趟,得赶紧给你准备份礼物。”

    “我要是啥子礼物?”段大章忍不住笑问道。

    “进去就晓得了。”

    正说着,前面的宅院里传来了琅琅书声。

    段大章情不自禁地推门走了进去,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正在用功的孩童竟失神了。孙举人微笑着推推他胳膊,带着他穿过一个雕花门,来到一个青砖黛瓦,风韵宛然的方天井。

    天井里有一个小拜月台,月台上搁着一铜壶和几个茶碗,边上放着三把竹躺椅,段大章回头看看紧随而至的另一位头发花白的儒生,笑问道:“老五,听大哥说你要给我准备礼物?”

    孙五爷从站在雕花门外的晚辈手里接过一张纸质已泛白的大字,迎上来笑道:“瞧瞧,这份礼物咋样,我翻了半天才翻到的!”

    孙举人凑过来看了看,忍俊不禁地说:“歪歪扭扭,究竟写得是啥?”

    段大章反应过来,指着孙五爷笑道:“老五,这一看就晓得是黄永洸的字迹,你一定是搞错了!”

    “错不了,这就是你当年刚来我家时写的。”

    孙五爷小心翼翼地将大字叠好,塞进袖子里得意地说:“本打算物归原主,当作礼物送给你的。现在想想还是留下的好,我得把这幅字带给东川书院的那些娃瞧瞧,告诉那些娃段大人当年的字写得还没他们好呢,让他们晓得举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让那些打算自暴自弃的娃不要气馁。”

    “你这是打算毁我清誉,坏我名声!”

    “都这么大年纪了,要是啥子名声,来来来,先用茶。”

    “茶待会儿再喝,你先把字给我。”

    “你不是说不是你写的吗?”

    “先拿来,让我仔细瞧瞧。”

    ……

    外面那琅琅的书声,天井里四溢的茶香,面对着昔日的同窗玩伴,岁月带不走的是鲤石学舍绵延不绝的人间烟火和旧时的记忆,无论是茶还是壶,都是老味道。

    时隔几十年故地重游,段大章感慨万千,诗兴大发,在孙举人和孙五爷的力劝下一连作了三首诗,留下了三幅墨宝。

    作完诗,写好字,开始吃酒,边吃边叙旧。

    聊了一会儿仍在京城做御史的黄钟音,同样是举人出身并且在城里东川书院执教的孙五爷好奇地问:“倬云,听人说段吉庆的乘龙快婿韩秀峰跟你关系不一般,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的确有些关系,但一定没外头传得那么夸张。”段大章放下酒杯,笑看着他问:“老五,你和大哥是大隐隐于市,平日里跟闲云野鹤般自在,怎会问起这些。”

    “我倒是不想问,可前段时间书院的那些娃几乎全被崔焕章和杨吏清蛊惑去商办啥子团练。不好好用功,净搞这些歪门邪道,你说我能不急?”

    “听说龚瑛也没闲着,也在跟着掺和。”孙举人忍不住笑道。

    龚瑛是道光二十年进士,金榜题名之后没馆选上翰林院庶吉士,觉得分发去六部学习行走没啥前途干脆回乡了。前些年跟顾忠政走得很近,又是倡修县志,又是倡修府志,京城的重庆会馆翻修缺银子,龚瑛当年也帮着筹过款出过力。

    想到顾忠政死了之后龚瑛便成了巴县士绅之首,崔焕章和杨吏清等巴县的举人、秀才和监生不管想做什么,自然要请龚瑛那位在乡进士帮着牵头,段大章不禁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啊!”

    “倬云,他们有没有去找过你?”孙五爷好奇地问。

    “没有,再说就算去找我也没用,毕竟我现而今又不是巴县人。”

    “可据我所知朝廷是让你那位内侄回乡帮办重庆府各州县团练的,你虽不是巴县人,但江北厅一样在重庆府治下!”

    去年腊月和今年正月里,崔焕章和杨吏清等人闹得实在是太不像样。川东道曹澍钟和巴县正堂祥庆一直在隐忍,而重庆知府杜兴远态度暧昧,未尝没有坐收渔人之利的意思。

    段大章不想掺和这些争权夺利之事,更不想因为这些破事被人弹劾,不但闭门谢客,而且把不安生的儿子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见孙家兄弟竟提起这事,禁不住问:“现在啥情形,他们还在折腾吗?”

    “早偃旗息鼓了。”

    “偃旗息鼓了?”

    “他们之所以敢闹就是仗着你那位内侄即将奉旨回乡帮办团练,不然师出无名。结果你那位内侄直到今天也没回来。有传言说‘夺情’了,皇上命你那位内侄回京在任守制。有传言说朝廷十有**是要查办哪个地方的大员,又担心打草惊蛇,就让你那位‘小军机’内侄以回乡丁忧同时帮办团练为名出京,事实上没回来而是去办差了。”

    孙五爷在城里执教,消息最灵通,吃了几口菜,又笑道:“还有人说你那位内侄是靠军功做上‘小军机’,不然皇上也不会赐巴图鲁勇号,说你那位内侄在回乡的半路上被皇上调别的地方去平乱了。总之,崔焕章和杨吏清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等到现在也没等着东风,自然也就折腾不下去了。”

    段大章沉思了片刻,喃喃地说:“志行他爹是去年十月中旬去世的,段吉庆是托‘日升昌’帮着给志行捎的家信,这信在路上走得再慢一个半月也等到,也就是说志行最迟也能在腊月初收到家信,按例一收着家信就得开籍回籍丁忧。奔丧不是别的事,路再不好走两个月也能到家,可今天都已经三月初六了,他还没到家,想想是有些奇怪。”

    “这么说你那位内侄真可能不回来了?”

    “就算不回来也得给家里捎封信,可到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估摸着应该是因为啥事在路上耽搁了。”

    “一点消息也没有,段吉庆说的?”孙五爷追问道。

    “要是有志行的消息,段吉庆一定会差人去告诉我。”

    “据我所知他现在不一定顾得上。”

    “此话怎讲?”

    孙五爷帮段大章斟满酒,放下酒壶绘声绘色地说:“据说韩志行的父亲韩玉贵给韩志行他娘托梦,说是在城西呆不习惯想回走马岗老家。段吉庆晓得之后赶紧带着韩志行的两个哥哥去坟前烧制,还去找过神婆。结果不但韩玉贵附了神婆的身,连韩志行的叔父韩玉财都借神婆的嘴说故土难离,说韩家的根在走马乡下。

    段吉庆懊悔不已,觉得好心办错了事,先是请和尚道士去做了七天水陆道场,然后请阴阳先生帮着算了个日子,把韩玉贵的棺材又移葬回了走马岗乡下。听说老妇人回去了,韩志行的婶娘也跟着回去了。”

    段大章真不知道这些,顿时大吃一惊,想了好一会儿又忍俊不禁地说:“我看段吉庆懊悔是真,韩玉贵和韩玉财兄弟托梦是假!”

    孙举人下意识问:“倬云,你是说段吉庆不想让你那位内侄被崔焕章他们纠缠,所以才搞出这些神鬼之说,把韩玉贵移葬回走马,等你那位内侄回来之后便可以在走马守孝?”

    “十有**是。”

    段大章放下筷子,沉吟道:“此一时彼一时,段吉庆最初之所以做主把韩玉贵葬在吴家坝,一是想让志行回来之后能在县城守孝,二是想着能帮志行就近照老夫人等家人。结果志行还没到家,皇上命志行帮办团练的谕旨先到了,崔焕章等人觉得这是‘三里士绅’扬眉吐气的机会开始折腾。

    志行回来之后要是不给他们撑这个腰,崔焕章和杨吏清等士绅一定会觉得志行忘本;志行回来之后要是给他们撑腰,要是帮他们染指厘金局和保甲局,到时候不但八省商人不答应,甚至连曹澍钟都不会答应,搞不好甚至会被地方官员弹劾。

    把韩玉贵移葬回走马乡下虽然解决不了大问题,但能让志行回来之后躲个清静。毕竟走马离县城那么远,来回一趟要三四天,崔焕章和杨吏清等人能跑一两次,难不成还能别的事都不干,就这么在走马岗与县城之间来回跑?”

    孙举人反应过来,不禁笑道:“没想到这个段吉庆竟如此精明!”

    “他在府衙当那么多年差,为人处世老道着呢。别说崔焕章和杨吏清无法比拟,就是龚瑛也比不了。”段大章想了想,又叹道:“只是这么一来惊扰了韩玉贵的亡魂,据我所知韩玉贵生前从未出过远门,从未没进过城。没曾想死了之后还出了趟远门,还进了一次城!”

    “我想韩玉贵真要是在天有灵,应该不会怪罪段吉庆。”孙五爷喃喃地说。

    “这是自然,毕竟段吉庆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韩家。”段大章轻叹口气,随即话锋一转:“大哥、五弟,既然你们二位提到了韩志行,并且晓得韩志行是我的内侄,我就借这个机会请你们帮个忙。”

    “别开玩笑了,你现而今还用得着我们帮忙?”

    “是啊,再说我们兄弟又能帮得上你啥子忙!”

    “没开玩笑,”段大章指指隔壁的鲤石学舍,笑看着二人道:“别看我那位内侄已经是从四品顶带,还曾做过‘小军机’,但他对自个儿的仕途并不是很上心,此生的心愿就是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能把娃送到这儿来念书。”

    孙举人将信将疑地问:“他想把娃送我这儿来?”

    “这还能有假,给句痛快话,这个忙到底帮还是不帮!”

    “这不是废话吗,你都开口了,我不收也得收。”

    “谢了,我先代志行敬二位一杯。”段大章微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孙五爷喝完杯中酒,又忍不住调侃道:“你先别急着谢,我大哥只管收,只管教,但韩家的娃将来究竟能不能成材,我孙家可不敢打保票。要是韩家的娃跟你家小山一样顽劣,别说送我家来,就算送国子监去也没用。”

    段大章岂能不晓得眼前这位童年时的玩伴儿是故意的,装出一副不快地样子说:“提起那个逆子我就来气,老五,你哪壶不开提哪壶究竟啥意思?”

    “就是让你来气,谁让你和黄永洸比我们有出息,中进士拉翰林还做上大官,害我们兄弟当年几乎天天被我爹责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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