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秀峰让派驻各地的文武官员,分别听命于两广、闽浙、两江和直隶总督的那一刻,本就不在经制内的“厚谊堂”变得无名无实。只剩下六个翻译,两个当年从理藩院调来的主事,以及庆贤、吉禄、小山东等实在算不上官的小官和包括大头在内的七个侍卫。
不管西夷有啥动静,几位封疆大吏会拟折奏报,连苏松太道薛焕都能密折专奏上达天听,皇上自然也无需跟之前那般召他进宫问话,而是召见郑亲王、怡亲王载垣、惠亲王绵愉、刚迁户部尚书的肃顺,以及曾做过“厚谊堂”大掌柜最熟悉夷情的文祥商量对策。
正因为总能见着皇上,刚署刑部侍郎没几天的文祥又升官了!
前天下午,皇上下旨擢升他为内阁学士,并兼礼部侍郎。相比之下,韩秀峰连升两级,由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迁正三品的奉宸苑卿实在算不上什么。
但文祥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官没那么好做。
两广的奏报没到,上海的奏报先到了。
夷酋额尔金率大军赶到上海后,就命英夷领事去常州照会两江总督何桂清,结果何桂清刚把请旨的折子差人星夜送往京城,额尔金就不想再等了,竟率大小兵船四五十号,五六千洋兵扬帆北上。
算算日子,西夷很快就到天津了。
可议来议去却没议出个所以然,皇上十几天前刚密谕大沽口一带“不动声色,严密防范”,今天议了一下午还是下旨命直隶总督谭廷襄“不动声色,严密防范”。
文祥很想奏请皇上命谭廷襄赶紧赴天津,可想到皇上决心已定,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正准备躬身退出大殿,咸丰突然问道:“博川,韩四这几天在忙什么?”
文祥楞了楞,急忙道:“禀皇上,奴才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咸丰很清楚他跟韩秀峰的关系,阴沉着脸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文祥不敢再揣着明白装糊涂,犹豫了一下苦着脸道:“奴才不敢说。”
“大胆!”
“奴才罪该万死,皇上息怒。”文祥擦了把汗,耷拉着脑袋忐忑不安地说:“奴才因为衙门的公务堆积如山,没能跟他说几句,只晓得他跟年前从固安调来的河营兵勇频频联络,搞得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咸丰不认为韩四会密谋造反,更不认为文祥明知道韩四形迹可疑却不禀报,想了想又冷冷地问:“就这些?”
皇上的性情文祥太了解了,打心眼里不想告诉皇上韩秀峰在忙什么,见实在躲不过去,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据奴才所知,他奉旨巡视海防时收了不少银子,把那些银子和‘厚谊堂’公账上剩下的银子全汇上海去买枪了。”
咸丰同样清楚文祥的为人,发现他跟翁心存越来越像,懒得再问,干脆摆摆手:“今儿个就到这儿,跪安吧。”
“嗻。”
……
文祥前脚刚走出圆明园,一个侍卫就骑着快马直奔南苑而去。
韩秀峰不知道皇上突然又想起了他,正带着女扮男装的任钰儿,在王千里陪同下巡视到位于南苑宫墙东北方向的小红门西南一点儿的元灵宫。
徐九、小山东等人牵着马守在外面,王千里陪着二人走进宫内,指着中间的宫殿如数家珍地说:“四爷,这便是元极殿,圆殿重檐,只比祈年殿少了一层檐,乃顺治爷敕建的御用道观。可惜跟上午巡视过的那几座宫殿庙宇一样,因年久失修,破败不堪。”
南苑的宫殿庙宇真不少,光皇上的行宫就有旧宫、新宫、南宫、团河宫,还有宁佑庙、真武庙、三关庙、娘娘庙、镇国寺和眼前这元灵宫在内的二十九座寺观。
但正如王千里所说,这些宫殿庙宇因年久失修已看不出几分皇家的威仪,不只是破败不堪,有几座甚至已倒塌,连木料砖瓦都被百姓偷走了。再想到紫禁城里的宫殿一样年久失修,宫墙破破烂烂,石板铺就的地面上长满杂草,许多宫门都因为掉漆不像样子了,韩秀峰的心跟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一样变得越发凄凉。
他走到殿前,轻轻推开虚隐着的门,看着满是蜘蛛网和灰尘的三清、四皇、三官和元始天尊并列的九天玄女等道家尊奉的诸位天神金身,再抬头看看破损透亮的屋顶,喃喃地说:“年久失修,大厦将倾啊!”
王千里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连忙道:“四爷,这儿是道观,不是大厦。”
任钰儿也意识到韩秀峰刚才那句话要是传出去会掉脑袋的,急忙故作好奇地问:“王老爷,既然这儿是皇家道观,为何见不着道士?”
“道观也好,佛寺也罢,想维持下去得有香火。可这儿是皇家苑囿,这是皇家的道观,只有皇上这么一位香客。可皇上从未来过,先帝也没来过,据说嘉庆爷一样没来过,自然不会有赏赐,也没人愿意奏请皇上拨银修,观里的道士要是不自谋生计,要是守在这儿早活活饿死了。”
“四哥,您是奉宸苑卿,这事归您管。”
“我倒是想管,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银子让我咋修?”
韩秀峰反问一句,转身走出元极殿,遥望着东南方向凝重地说:“上半年奉旨巡视海防,先后上了六道诸如黄土坎等地宜修筑炮台,大沽南北炮台之间亟需修浮桥一座以便南北两岸可相互支援,大沽后大小梁子应赶紧树立木桩修筑濠墙的折子,可全因为户部银库和直隶司库道库里没银子,这些十万火急的事一件也没办成!”
“朝廷没银子?”任钰儿下意识问。
“不只是朝廷没银子,地方上一样没银子。”韩秀峰回头道:“黄宗汉临危受命,出京赴任前,曾打算从两江、闽浙调些兵去广东,皇上也恩准了。可就是因为粮饷不敷,他一个兵也没调成。换言之,天津要是有战事,朝廷一样别指望从其它省份调兵驰援。”
“四爷,照您这么说,天津那边只能靠京营,只能靠直隶?”王千里忧心忡忡地问。
“京营一样指望不上,巡捕营号称有上万兵勇,可事实上能凑齐三四千就不错了。正在北边操练的那些马队,别人不晓得你最清楚不过,其实就是一帮牧民。至于直隶,督标、提标和各镇标能各出五百兵就不错了。总之,没银子啥都干不成!”
韩秀峰顿了顿,又无奈地说:“英佛两国联军北犯直隶的消息没传开,要是传开了朝中的那些大臣定会群情激奋,上折子奏请跟洋人决一死战。可他们有没有想过打仗不是说说而已,打仗是要花银子的。何况漕粮全靠海运,而大沽口又是海运要冲,今年经大沽口入口的漕粮才六十多万石,还有一大半没转运来,这仗要是打起来海运定会梗阻,到时候京里这么多人吃什么?”
“皇上难啊!”王千里不禁叹道。
任钰儿可不像他一样为皇上担忧,而是小心翼翼地问:“四哥,洋人提的那些条件,朝廷十有八九不会答应,可这仗打又打不赢,到时候咱们怎么办?”
这个破败的皇家道观里没外人,韩秀峰没那么多顾忌,紧盯着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深受皇恩,不能一走了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四哥……”
“别说了,也别问了,今后不管遇着啥事,我在听我安排,我不在一切听王老爷的。”韩秀峰想了想,又叮嘱道:“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要跟连儿说。”
任钰儿不想也不敢给他添乱,连忙道:“行,我一切全听您的。”
……
南苑很大,三人转着转着天就黑了。
就在他们打着灯笼往回赶之时,已在“厚谊堂”当了三年差的蓝翎侍卫德福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见不速之客亮出腰牌,听不速之客说皇上问话,急忙跪下恭请圣安。
不速之客就问了几句,然后便走出院子翻身上马,连夜往回返。
第二天一早,咸丰跟往常一样被太监叫起,刚在太监们的伺候下更完衣走出寝宫,就见昨天去南苑问过话的御前侍卫跪禀道:“禀皇上,奴才回来了。”
咸丰猛然想起昨天的事,等太监们很识相地退到一边,这才低声道:“说吧,都问到些什么。”
“禀皇上,德福说奉宸苑卿韩秀峰正在做最坏打算。”
“最坏打算?”
“他说韩秀峰打算奏请去天津效力,要是皇上恩准,将誓与天津共存亡,据说连遗书都写好了。”
咸丰楞了楞,追问道:“要是朕不恩准呢?”
御前侍卫苦着道:“皇上恕罪,奴才不敢说。”
“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谢皇上恩典。”
御前侍卫定定心神,小心翼翼地说:“德福说韩大人担心天津要是守不住,西夷会兵临城下,到时候城内定会人心惶惶,乱成一团。说韩大人担心真要是走到那一步,朝中的迂腐之辈会视皇上的安危于不顾。便让前河营都司永祥、前户部银库郎中荣禄和乾清门侍卫袁大头联络在步军衙门当差的前河营兵勇,并筹银购买新式洋枪,以便到时候护送皇上出城。”
天津守不住,洋人兵临城下,还有什么护送皇上出城……这些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民心,咸丰定会勃然大怒。
但说这些话的不是别人,而是韩四!
咸丰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冷冷地问:“接着说。”
御前侍卫见皇上没龙颜大怒,稍稍松下口气,接着道:“德福说因为这事,韩大人还跟文祥大人争吵过。”
“他们为何争吵?”
“文祥大人说真要是走到那一步,皇上您决不能出城;韩大人说他深受皇恩,绝不能让皇上涉险,真要是走到那一步,就算拼死也要保皇上周全。谁要是敢阻拦,休怪他刀下无情!”
“这个韩四,朕就知道他不会闲着。虽说他想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太过荒唐,但也是出于一片忠心。”咸丰想了想,沉吟道:“至于文祥,一样没错,一样是个心系江山社稷的忠臣。”
“皇上圣明!”
“这差事办得不错,跪安吧。”
“嗻。”
“等等。”咸丰叫住正准备告退的御前侍卫,又说道:“传旨,让那个冤大头从明儿个开始来宫里当值,擢升蓝翎侍卫德福为三等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