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琩没想到阿绮丝这么狂放,身体往后倾,道:“你酒喝多了?”
“没有。”阿绮丝笑着摇头,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殿下也可以当我喝多了。”
李琩笑道:“你想让我趁人之危吗?”
“殿下会趁人之危么?”阿绮丝反问。
李琩道:“不好说。”
“我倒希望殿下会。”阿绮丝笑了笑,又补充道:“那也不行,我是希望殿下只对特定的人会,比如我。”
李琩道:“你好像嘴比脑子快。”
“是啊。”阿绮丝点头,拉住李琩的手,“殿下是我在大唐最亲近的人,如果和殿下说话都要三思而语,那就太累了。”
“这倒是。”李琩感受到阿绮丝右手虎口剑茧传来的粗糙感,望着月色下清丽的容颜,道:“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妆爱武装。”
阿绮丝听得出来李琩在夸她,脸上浮现红晕,道:“我在军中待久了,心思不够细腻,也不善解人意,殿下要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可以直接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李琩刚才的烦恼,被阿绮丝这么一搅和,已经丢了大半,他觉得没有再讲的必要。
不过阿绮丝都这么说了,他要是什么都不讲,就会让阿绮丝觉得他有意隐瞒。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就是从这些小事逐渐开始的。
因此李琩道:“伱觉得我是好人吗?”
“当然。”阿绮丝完全没有犹豫,“殿下之好,可比尧……”
李琩连忙挡住阿绮丝的嘴,环视四周,道:“不能乱比,不然被别人听了去,我们就要倒霉了。”
阿绮丝道:“我见大唐夸人非常非常好,就会这么比。”
李琩道:“尧舜禹汤是帝王表率。”
阿绮丝微愣,思索片刻,有点明白了,道:“看来我还得多学大唐文化。”
“确实。”李琩点点头,想了会儿,道:“我这几天可能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阿绮丝道:“殿下请讲。”
李琩道:“等契苾将军传来消息,我就会去凉州县上,到时候不方便带着李苓,你帮我照看一下她。”
“好啊。”阿绮丝爽快的答应下来,笑道:“有李苓在,不怕殿下不回来找我。”
“你这话像是我会随时抛弃你一样。”
李琩微微一笑,正欲再说,张光晟匆忙而来,后面跟着石守义。
阿绮丝见到有人靠近,自动退到一旁。
张光晟来到李琩跟前,单膝跪地,道:“末将贪杯误事,请殿下责罚。”
李琩扶起张光晟,调侃道:“张将军没有误事,反倒是我误了你的好事。”
一旁石守义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是我把张将军从美人床上拉出来的了,张将军好福气,怎么就没人对我用这样的计策。”
张光晟听到两人的话,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殿下,他们包藏祸心,末将要不要给他们点教训?”
“暂时不用。”李琩望着灯火通明的酒肆,“这笔账我们慢慢和他们算,先回去吧。”
“是。”张光晟应道。
李琩回到馆驿,轻轻推开李苓的房间。
透过门缝,李琩看到李苓趴在何锦的肩头,两个人都已经熟睡。
李琩轻轻合上门,静步来到院中,望着夜色怔怔出神。
“阿爷。”李苓突然叫道。
李琩回头看去,看到李苓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
李琩走上前,抱起李苓,道:“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李苓摇头,“苓儿想等阿爷回来再睡。”
李琩道:“你等我做什么?”
李苓道:“再有两个月便是苓儿的生辰,苓儿想提前向阿爷要生辰礼。”
“你想要什么?”李琩问道。
李苓道:“苓儿想要去甘州马场选马。”
李琩有些惊讶,道:“你年龄还小,要马做什么?”
李苓道:“阿爷常年在外,如果苓儿会骑马,便可以跟着阿爷。”
李琩一怔,沉默了半晌,道:“好吧。”
……
次日,李琩正和李苓一起用餐,契苾忠匆匆而来。
李琩摸摸李苓的头,示意她好好吃饭,然后和契苾忠来到门外。
契苾忠道:“殿下,不出所料,王刺史昨夜派人动手了。”
“杀谁?”李琩问道。
契苾忠道:“米谦和康祎,这两人都是粟特富商,经营甚广,包括丝绸,茶叶,女奴等。”
李琩道:“他们最近有没有去吐蕃行过商?”
“有。”契苾忠点头,“据末将所查,他们半月前刚从吐蕃回来。”
李琩闻言,有些讶异。
不过李琩讶异的不是这两人才去吐蕃行过商,而是契苾忠竟然在短短一夜之间就能想到、并且查清此事。
由此可见,契苾忠绝不是头脑简单之辈。
李琩沉默了会儿,道:“我记得昨夜宴席上,这两人也在。”
“正是。”契苾忠思索着,“这两人必定和昨日自杀的两个吐蕃斥候有联系,末将要不要拿了他们盘问?”
李琩没有着急回答,而是问道:“王刺史派去刺杀的人呢?”
契苾忠道:“一共九人,六人身死,剩下三人被末将活捉,没有惊动米谦和康祎。”
“他们今日不回去回复,王刺史必会起疑。”李琩沉吟片刻,“我先去应付王刺史,那两人你派人盯着,务必不要打草惊蛇。”
“末将明白。”契苾忠躬身领命,想问什么却又不敢问。
李琩看到契苾忠的模样,猜测道:“契苾将军是想问,我用什么办法应付王刺史吗?”
“末将……末将不敢。”契苾忠垂下头。
李琩道:“我问他人丁虚挂的事。”
契苾忠是担心李琩用贪腐的问题去搞王大庆,这样王大庆就会把他供出来。
虽然李琩已经答应不追究他,可是如果事情公之于众,李琩不追究,自然也会有别人追究。
如今李琩主动解释,契苾忠十分感激,道:“殿下厚恩,末将万死难报。”
李琩道:“契苾将军不必多礼,好好办差吧。”
“是。”契苾忠领命,退了下去。
李琩目送契苾忠离开,若有所思。
李琩从打算不追究契苾忠开始,就已经放弃了在河西查贪腐。
因为他要是查出来不处理,不仅对契苾忠不是好事,也会让他声名受损。
很多事,只要不摆上台面,就没人在乎。
而且他不查贪腐,也有的是办法打击政敌。
比如政策向的隐户和人丁虚挂。
隐户问题,是由于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许多百姓无力承担赋税,便以假托死亡、逃逸、没入高门之下等手段,完成“人间蒸发”的戏码。
而人丁虚挂,则是明明已经死亡、逃逸的人,却还在朝廷户册里。
这两个问题,看似截然相反,但实际上却有内在联系。
由于隐户的增多,大唐能管理的人就越来越少,于是朝廷便将人口增减作为考核地方官员的重要指标。
要是地方官员管辖境内人越来越少,那他这个官基本也就当到头了。
于是为了保住官位,获得政绩,地方官员便大肆虚挂人口。
至于虚挂的人口要上税和服徭役,也有解决办法。
因为按照租庸调的规定,逃逸的人,应赋租庸课税,由近亲邻保代替。
这些近亲邻居反正都要代替,他们又不清楚官府的册子上怎么写,只能认栽,直到有一天顶不住了,他们再跟着逃。
当然,这还只是地方官的层面。
在朝廷层面,朝廷要敛财,自然就要有人来承担,所以地方报的人越多,朝廷就能收越多的钱,所以朝廷高官不仅不会查,反而会帮着隐瞒。
不过李隆基也不笨,他深知这样的竭泽而渔是不长久的,因此他每每日御数女、进入闲着模式后,就开始思考如何整顿。
于是他在今年过完生日后,颁发了一道敕令:
“朕永念黎元,务宏爱育……如闻流庸之辈,渐亦归复,浮食未还,其数非广。静言此色,并见其由,盖为牧宰等,授任亲民,职在安辑,稍有逃逸……良用怃然,不有厘革,孰致殷阜,其承前所有虚挂丁户。应赋租庸课税。令近亲邻保代输者。宜一切并停。应令除削……”
大概意思,就是他是个好皇帝,念着百姓,都是下面的官员“耻言减耗”,欺上瞒下,因此特令整治。
李隆基上一次发这样的敕令,已经是开元年间。
李琩不确定李隆基发这个敕令是不是突然回光返照,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打击政敌。
李琩沉思了会儿,给阿绮丝交代了事,然后让张光晟带着上次他去打石堡城阵亡的河西士兵名单,前去拜会王大庆。
此时,王大庆等不来派出去刺客的回复,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一旁陪侍的女子见王大庆这般模样,妖娆上前,妩媚道:“阿郎今儿是怎么了?再大的事,还能大过我们的欢愉?”
王大庆闻言,一巴掌甩在这侍女的脸上,怒道:“整天只会搔首弄姿,我要是被罢官,就把你卖到酒肆陪客,我要是死了,就拉你陪葬。”
这女子懵了,捂着脸,眼泪夺眶而出。
这时,王大庆的管家推门而入。
王大庆道:“怎么,他们回来了?”
管家恭敬道:“他们没来,寿王来了。”
王大庆怒而拍桌,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不请自来,告诉寿王,我病了,不方便见。”
管家道:“寿王说了,如果阿郎生病,他让张医令帮忙看。如果阿郎不在家,他就在府里等着,并派人去请。如果……”
“够了!”王大庆打断管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说罢,推门而去。
王大庆来到前厅,一见李琩便行礼,笑呵呵的道:“殿下千金之躯光临寒舍,是下官的福分,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李琩扫了一眼房间陈设,道:“王刺史这可不是寒舍,如此富丽堂皇,本王见了都想住下来。”
王大庆道:“殿下说笑了,殿下若是喜欢,便住在下官寒舍里,多住几日。”
“本王也想啊。”李琩微微一笑,“但奈何公事繁忙,这不父皇刚下敕令,要求清查人口虚挂的事,对了,凉州的情形如何?”
“这……”王大庆神色微变,道:“下官已经尽力清查,不过此事积弊良久,非短时间内可以完成。”
李琩道:“王刺史任凉州刺史多久了?”
“回殿下,正好四年。”王大庆回道。
李琩道:“凉州有多少户,多少人丁?”
王大庆道:“户二万一千三百五十九,人丁十一万八千二百四十一。”
李琩道:“名册可否容我一看?”
王大庆道:“在库房,殿下若要查看,明日我命人给殿下送去。”
李琩道:“不必,本王和你一起去库房看,现在就去。”
“这……”王大庆想推脱。
李琩站起身来,道:“怎么?王刺史要阻挠本王办公事?”
“下官不敢。”王大庆跟着站起身,“请殿下容下官换身衣服。”
李琩道:“本王刚才的话你没听清?”
“听……听清了。”王大庆不敢再说,即刻带李琩去库房。
来到库房,李琩让张光晟带人入内,照着阵亡士兵的名单核对。
张光晟带人核了大半日,出门呈上名册,道:“殿下,上次石堡城一战已经阵亡的士兵,有三千余人还在户册,这是名册。”
李琩接过名册,凝视着王大庆,道:“王刺史,你要看看吗?”
王大庆哪里想到李琩竟然带着名册来对,吓得心惊肉跳,道:“下官……下官……”
李琩:“你在凉州当了四年刺史,这些事一概不知吗?”
“下官知道一些,但……但这些都是县上报来的,下官正想清查。”王大庆慌忙间找了一个借口。
李琩本意,就是先拖延时间,现在王大庆提到县,刚好省了他的功夫。
李琩道:“好,那我们就到县里去看看,正好把逃户、隐户的事一起查查。”
王大庆道:“殿下,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李琩肯定回复,同时挑了一个离凉州最远的县,道:“去天宝县。”
天宝县,原名番禾县,天宝三年,改为天宝县,在凉州以西,距离凉州城三百多里。
王大庆无奈,只得领命,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