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屏之后,圆春吐字方整地诵书。
公主跪坐在屏外的长案前认真聆听。她的头发长长了些,垂散时到后背,一捧乌墨似的,柔顺极了。她安静坐着时衣衫稠叠,堆在一处,像是养得极好的猫儿蹲坐时聚成一团的毛皮。
适逢湿风过窗,吹皱了公主的一片衣角。
两位伴读心中藏事,惦记着江好的境况,又有圆春在一旁诵读,一时间很难落笔。如果随意写了,是能被夫子看出不用心的。
好在这份煎熬没有持续太久,让她们挂心的江女郎在萧尚书的陪伴下归来。竟然如公主所言,萧尚书没有让她离开。
随着她们入内,圆春的诵书声暂时停下。
萧正仪的神情仍带着往日来这里的和煦,只不过较之往日,多了一份略显沉重的愁容。她表示顺路将江女郎送回,近日宫中不太平,大家要多留心。
众人听到这消息隐隐约约有些明白,萧尚书这是要追查上午之事呢。
知会了公主后,萧正仪带着片冬离开。而江好一直失魂落魄的,看萧正仪离开,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公主,我身体欠佳,先回去歇息了。”
公主深明大义地点点头,同意了。
倒是王仙露与郑凛忧心忡忡地望着江好离去的背影,很是担心。总觉得她回来之后看起来更糟糕了,不知道萧尚书是怎么说服她的?
公主轻轻叩了叩长案,圆春的诵书声重新响起。
总之没有去行刺,应该是好事吧?至少保住了性命。
这么想着,女伴读们稍稍放下心来,终于提起些写课业的兴致。一开了头,写下去就容易不少。很快地将课业处理完毕,王仙露与郑凛到公主身边一左一右坐下,陪她听书。
圆春正读着:“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王仙露刚坐好,就听到圆春读这么一句,眼睛一亮。
可惜这首诗短,她们刚坐下,圆春就读完了。案上摆着的一只小巧的瓷漏,瓷漏像两只滤渣的漏斗拼在一起,其中灌入细沙。一旦将有沙的那头朝上竖起,打开最细连接处的隔片,细沙就会通过窄颈缓缓流入下方,细沙流尽的时间相同,作计时用。
圆春将书合上,从屏后起身,抱书出来。
王仙露同她攀谈:“今日读的是《诗经》?”
圆春笑着应道:“正是。”她说着转身向书架去,将书放回。
“方才你读的‘齐子归止,其从如云’中‘从’字好容易读错,你读得都对,可真厉害。”江好既然没去刺杀,王仙露原本心里那点不舒服很快消弭,注意力被圆春吸引了去。
“您谬赞了。”圆春轻轻抿嘴笑笑,到公主面前张开双臂。
公主没有答应被她抱起来,而是牵住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能看出她如今双腿依旧无力,不过比过去好上不少。
王仙露仍在称赞:“你还懂得医术,能为江女郎诊治……”她说着说着不由微微怔住,意识到圆春会的这些出现在一个宫女身上不免离谱。
郑凛同样意识到这一点,抬眸看向圆春。
圆春将公主拉起,动作僵住,不知该怎么接王仙露的话,向她们,甚至向公主解释她会的一切。
公主牵着她走了两步,感受到她的停顿,回头看去。她疑问地看向圆春,却不是疑惑她的学识从何而来。
公主用手询问:“为什么不走了?”
圆春不知道公主是没听到还是不在意,强打起镇定向两位女侍读笑笑,装作若无其事地蒙混过关了。
王仙露与郑凛究竟没有追问,毕竟圆春是宫廷中人,公主有资格过问,她们却是没有的。
接下来宫中侍者人人自危。一是萧尚书在宫中进行铁血清扫,竟真拔出萝卜带出泥,抓出几个燕国细作。二是宫中开始选人送入馆驿,用以伺候燕人。
这两样都波及不到明光殿,但在整体沉闷的氛围中,便是明光殿里的宫人们在平日里都谨小慎微不少,尽可能地减少出门。
不止是宫中,宫外洛阳城中也少了许多热闹,一种人人自危的气氛弥漫开来。
连上课的何夫子也一日赛一日的严肃,让人连大声喘气都感到压力。
唯一处于风波之中还能保持平静的大约只有公主,她很有种我行我素的自得,没有任何人或事能使她改变她每日的每一刻的日程。
上午上课,中午用过饭做课业,听书,陪鸟玩,与片冬玩游戏练习手指,自己看书,用晚饭,练走路。
连每日与她那只白鹦哥儿玩耍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一刻不多,一刻不少。看惯了公主日复一日的重复行为,总会让人在某个时刻突然看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份毛骨悚然来源于公主的重复动作,看着她重复的动作人们便会无端端地想到这一时刻好像在过去某个时刻已经发生过,便会萌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
事实上她的动作的确是过去发生过的,因为她良好的记忆力能够使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不差毫分。
而公主令人发指的稳定情绪还是很有用的,至少在她身边总能够被感染得定下心来。
在这段天昏昏、地潮潮的日子里,除却渐次的收敛以外,另一项润物无声的变化则多出现在官员们的身上。
对于皇上一开始发下来的“公主笔”,大多数官员们拿到手以后要么随意放起来,要么随手发给下属用了。
给事黄门侍郎张述是难得自己用笔之人,他虽隶属少府,却又是皇帝近侍,每日能见天颜。正因如此,他将公主笔贴身携带,存着些私心地想陛下若是看见他带公主笔,想必也能觉得他是可信用之人,认为他坚定地支持她政策的推行。
不过他在皇上跟前“不经意”地展示过几次公主笔,而皇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殊的神色后,他也就忘记此事了。
给事黄门侍郎又称小门下,日常尽规献纳,需得时常记下大事小情。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靠心记总不比记在纸上让人踏实。事务一旦堆积,磨墨的时间都没有,要将事务分门别类整理。张黄门焦头烂额之际想起自己还有支笔在身上,拿出来用。
省得磨墨,也不必等待字迹洇干,当真好用。
而且很给人一种用之不尽之感,怎么写也用不完这支笔似的。
凡事正事文书用笔墨誊写,杂事则用公主笔来记录,方便许多。
往往上峰的命令一层又一层的传递下去,到底层时总不能得到很好的践行。公主笔被发到各县,一开始并没有得到重视,被县令分发下去。
县令们很快忘却此事,于是在属下们不好意思地试探开口想要多要几支公主笔时,县令们还没琢磨出来他们要的是什么。
直到他们直白地问出还有没有那种笔,县令们才恍然大悟他们问的是什么。
没什么比实际行动更好的推荐。
县令们因此好奇地试用起上面发下来的公主笔,还真方便!所以原本被他随意发下去的公主笔没有了,县令们要留着自己用呢,待下个月的十支笔发下来再说。
倒是下属们感到遗憾,不比县令掌有一县之地,他们其中许多人并没有挂上正式的一官半职,只是在县衙做事,因而在平日几乎没什么正式拟写公文的机会,若用笔墨未免浪费,而公主笔就是很好的用具。原本他们的笔并没有用完,甚至没用多少,向县令再次讨要只是防患于未然。
结果还真没再要来。
公主笔无声无息地在官员中推广开来,清流之辈以为鄙薄,觉得这东西上不得台面。但这世上求实之人更多,即便当世追求精神上的快乐,然而没有物质基础什么精神都不快乐;是以公主笔这样可以随身携带实用之物还是受追捧的。
用得多了,谈到的次数就多,甚至渐渐流行起以公主笔簪发。官官之间见了面不免寒暄两句,说的深了未免有结党之嫌,谈两句“您也用公主笔啊?我也是”,既热情,又不会犯什么忌讳。
常提公主笔,就要常提到公主。不过公主倒成了公主笔的“附庸”,人们在说到公主笔时才会提一嘴她。但宫中只有一位公主,一旦提到“公主”二字便是那一位不能言行的公主。这也算是除去一开始的不能言行,公主再一次的声名远扬。
不少意识到公主笔更加深远影响的有识之士想的更多,譬如说公主笔一定会流传下去,至少在成本更低廉更好用的新笔出现以前它会一直流传下去。而有什么比柳树枝还要低廉的成本,一时半会儿还真让人想不到。
随着公主笔的流传与普及,公主笔的来由自然也不会失传,一旦说到来由,人们便会提起太原公主。从某种程度上说,公主的名声会随着公主笔的应用而一直流传下去,也算是“流芳百世”了。
谁不想被后人记住?或许这就是应了那句老话,傻人有傻福。
只是公主笔的流行无法改变局面,连整体沉郁的气氛也无法改变。而燕人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抵达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