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上山只应是师娘一人,夫子不安心便执意要跟去,楚亦心则因着是师娘此时眼中的“恩人”,故而也一道上了山。
书院交由管家照看,若是有何变故,便会立即上山禀告。除此之外,书院中的学生们,皆被齐有道安排通读一篇自己早些年写下的文章,并以此引发心中所感,做一篇文章出来。
在书院中教书的夫子不少,齐有道因着才华过人,便时不时去给学生们讲上几堂课,因此他离了书院,倒也不会耽误学生们的课业。
灵应寺在山腰处,路途虽平坦,但凡是去寺庙中上香礼佛之人,皆是选择一步步走上去,以表诚心。
楚亦心一行人也是如此,天气燥热,唯恐几人中暑,楚亦心当日早起了几个时辰,硬是做了不少解暑的甜品,方才作罢。
一路行至灵应寺,寺门是朝着东面开,而所处的位置,每日清晨似乎都能瞧着日头缓缓升起。
观察片刻,楚亦心暗自打着主意,若是这几日得空,便一定要天未亮便起来,瞧上一瞧日头升起的景色。
刚刚与护院的僧人说明来意与身份,便有一位目光澄澈,一眼便觉着具有亲和之意的僧人朝三人迎来。
护院的僧人双手合十,“慧通师叔。”
闻言,三人皆是一愣。
这位慧通大师远近闻名,被世间众人称之为“活佛”,全因他所断言之事,定然分毫不差,且几次三番进谏天子,避开了不少原本将使世人死伤无数的灾祸。
近些年来,这位慧通大师开始避世不出,只待在灵应寺中,以闭关为由,推拒了不少达官显贵。
世间众人独具慧眼的还是有着几个,当朝丞相大人便直言,年轻时因着怜悯之心,慧通大师多次出言阻拦灾祸,不知结下多少因果,现今避世不出,定然是无法再插手灾祸之事。
这些说法,在百姓间流传极广。
师娘最先反应过来,瞧了二人一眼,三人便同时双手合十道:“见过慧通大师。”
慧通大师瞧不出年纪,原先凭借那些个传言,楚亦心以为他应是五六十岁的老者,此时光看面相却像是三十有余。
然而慧通大师出声时,声音老态龙钟,“不必如此,远来皆是客。三位施主得以进入这灵应寺,便可证与我佛有缘。”
许是因着语气亲和,楚亦心不知不觉拒生出了一份亲近之感。
慧通大师带着几人往厢房去,直至师娘与夫子皆在厢房中歇息,楚亦心打算在寺庙中走走,却没几步便遇见了似乎早早便在等候她的慧通大师。
楚亦心双手合十轻点头,算作招呼,“不知慧通大师在此,是否为了等候小女子?”
“是,亦不是。”慧通大师面带温和笑意,“还请施主移步。”
二人保持着距离,缓缓走到了寺庙种着的众多梅树旁,还未到开花的时节,只是绿叶满枝。
“楚施主且瞧这些梅树。”慧通大师抬手做请状。
楚亦心便沉下心来,一株株瞧过去。
这些梅树各有不同,除去同为梅树,同时节开花结果,似乎并未再有其余联系,又好似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要种在这灵应寺中。
“名相同,命亦相同,却又并非同一株。”慧通大师缓缓说着,声音听着颇有几分遥远之感,“世间万事万物皆是如此,早已定下了所行之路,从来不曾偏差分毫。”
这些话听得楚亦心一头雾水,又好像抓住了什么,她有些疑惑,“大师所言是……”
慧通大师目光微移,从楚亦心转到了梅树,且伸手轻抚了抚枝丫,“这些梅树,都是经由我手,从一株母树中移栽,它们本是同源,却各自生根抽芽,长出不同于它树之姿,可又同为梅树,长在这灵应寺中。”
同源,同名,同命……
楚亦心不断在心中默声念着,心中忽的有了些想法。
莫不是慧通大师,已然认出此时的她,并非这世间该有的那个楚亦心?
先前问是否在等候她,回答便是自相矛盾,若是从这个念头再回过去那时听一遍,便能理解的通了。
等的是她,也不是她。
这个她究竟是指现如今站在慧通大师面前的楚亦心,还是那个早已随着丈夫而去的楚亦心,有些难以下结论。
这些想法争先恐后往外冒,楚亦心没一会儿便觉着自己的背脊汗湿了,手心亦是不断的冒汗。
她瞧着慧通大师,原本想出言试探,却在对上那双似乎已经洞悉一切的双目时,禁不住语塞。
“我懂了。”楚亦心说话时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几丝沙哑,“大师所言,我悟了。”
慧通大师闻言,却是笑了笑,朝着楚亦心摇头,只评价道:“未曾通透,许是差些火候。”
旋即,慧通大师便换了话题,与楚亦心聊了不少关于禅意之事。
待到用膳了,方才结束交谈,二人告别,各自回了房中用膳。
楚亦心一路脚下发软,待回到厢房,一连饮下三杯凉茶,她方才平稳了思绪。
高僧之所以被唤作高僧,活佛之所以被称为活佛,皆有它的原因与道理。
幸而慧通大师瞧着并不想戳穿,如今的楚亦心才能够在这厢房中坐着揣测用意,若非如此,只需出面与世人言说几句,结合上吊自尽未遂后,楚亦心自身的变化,信那匪夷所思的答案亦不难。
从这日起,楚亦心便自发去寻慧通大师问道,从那寥寥数语的禅机中努力参悟着真谛,结缘颇深。
师娘则是在寺庙中的求子树下辰时与日暮,皆诚心祷告祈求,今日求子树终于落下一枚果实,稳稳当当落在师娘手中。
一旁站在不远处的楚亦心与夫子欣喜万分,待师娘流着泪捧着那颗求子树的果子行至二人身侧,压抑许多年的哭声便轻轻响起。
“娘子……”齐有道眼眶发红,扶住师娘的肩膀。
“我这么多年,未曾做过恶事……”师娘哽咽着缓缓道,“现如今总算是有了期盼,这不知扰了我多久的噩梦,总算是……”
旋即,师娘朝着求子树不断鞠躬,口中喃喃有词,并许下要在寺庙中吃斋念佛月余的诺言。
楚亦心亦是欢喜,尤其慧通大师这几日所言的禅机,更是让她坚信此行师娘定不会无功而返,故而也同样许下每日做新奇膳食供奉的诺言。
隔日,楚亦心便头一次兑现诺言。
公鸡尚未高鸣,她便起了床,洗漱过后草草用了两个馍馍垫肚子,忙活着午膳。
待到午时,便是一席豆腐宴出现在众人面前。
豆腐脑、豆腐花、豆腐皮……
楚亦心将豆腐做出了极致,且卖相与花样都极其好看,甚至有僧人在身前的那盆豆腐汤中,发现每一块儿二指宽的豆腐块上边,都用刀刻了佛经。
“这般手艺,当真无人能及。”师娘感慨着,与那些僧人一同小心翻看着。
待到看清了每一块儿的内容都不相同,便是更大的震惊。
此时,一位稍显年幼的僧人疑惑问道:“为何这经书,只刻了上半部?”
“余下半部,便是诚心向善。”楚亦心微微一笑应声,语毕便双手合十。
灵应寺的众僧,皆因着如此,对楚亦心的诚心越发认可,也直言几句楚亦心的手艺出众。
接连几日的功夫,楚亦心在膳食上花费的心思极大,每一次出手,都让原本平平无奇的斋饭,变得新奇出众起来。
这一日亦是如此,不同的是慧通大师未曾在房中用膳,而是与众人一同。
待用膳完毕,便又将楚亦心带到那些梅树前。
看向楚亦心的,仍旧是慧通大师那双澄澈却又似乎看透人心的双目。
同一人的眼眸中,竟能饱含着少年人的清澈懵懂、青年人的悲苦纠缠与老年人的历经沧桑。
在亲眼见到慧通大师以前,楚亦心全然没想过。越接触,便越是觉着好似这般的高僧,过人之处让她望尘莫及。
“大师,此次又到这梅树前,可是又能使小女子得窥几句天机?”楚亦心诚心发问。
慧通大师闻言,失笑摇头,“何为天机?这世间从未有过天机,不过是通透与未曾通透罢了。世间人皆有一双明眼,却并非皆能看清将自身囊括在内的万物。”
“得大师点拨,小女子又通透了几分。”仔细咀嚼了几遍慧通大师的话,楚亦心便如此道。
“梅出同源,虽如今各不相同,实则从始至终皆为一体。”慧通大师话锋一转,似乎论起了梅,“便是名不同,命亦不同,因着同源,亦是可当一体而已。”
楚亦心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她稍花了些功夫,方才明白过来慧通大师今日所言。
言下之意,她和这世间原本的那个楚亦心,根本是同一人罢了。
还未等楚亦心因此发问,慧通大师又道:“这一株株梅树,时节到了应当开多少花,结几个果,亦是注定了。一株梅树若生来便有着大运道,花果自然多些。”
语毕,慧通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便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