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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2章

    沈逍撂下吩咐,执灯进了身后的浴室。

    洛溦立在原处呼了口气,将食盒放到一旁,走到连接浴室的耳房中,在竹屏后解开了衣带。

    因为早就知道要做什么,所以天气虽冷,她穿的衣物却不多。

    解了斗篷,脱下素衫绯裙,便只余亵衣与薄短的衬裙。

    她将褪下的衣物折好,放到竹架上,赤着脚,缓缓走进浴室。

    先前轩屋里那些稀薄缥缈的水雾,到了这里,变得浓炼乳白起来。

    空气里漾着药味,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胸肺如浸润在煮药烧开的蒸汽里。

    几丈开外,一点晕黄的烛光,在雾色中弥散着。

    洛溦朝着那烛光行去。

    朦胧的光影间,沈逍高挺的身形慢慢现出。

    他此时也已褪去了衣衫,墨发濡湿,阖着眼,雾色中隐约可见锁骨下紧实的胸膛。

    洛溦不敢再往前,驻了足,轻声开口:“太史令?”

    沈逍没睁眼,开口示意:“手。”

    洛溦听话地抬起手,在水雾中与他双掌相抵,感觉到银管刺进到掌心劳宫穴的一刹,吸了口气,凝神也合上了双眸。

    雾气中的药力渗入肌肤,催动着手三阳经的血液疾速流动起来。

    她的血,汇入他的穴脉,又从另一只手流转回来。

    这便是,她与面前原本遥不可及的男子,所谓的“天命”羁绊。

    洛溦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送来京城的时候,大概只有三岁多。

    残存的模糊记忆里,留着一把白胡子的冥默先生,把她抱进一个装满了药汁的浴桶里,再用小刀割开了她的掌心,叮嘱她,要紧紧握住旁边小哥哥的手,千万别松开。

    小哥哥倚着桶壁,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脸色很白,白的就像是雪做出来。

    她好奇地盯了他许久,忍不住抬起能动的那只手,伸指在小哥哥脸上触了一下。

    “雪”没有化。

    一双凝着黑冰的眼睛,却因此睁了开来,透着难以言绘的暗沉和厌恶。

    后来,雪人似的小哥哥,变成了俊秀挺拔的少年郎。

    或许因为都长大了,冥默先生没再让两个孩子赤身泡在药汁里,而是将药汁炼成了药雾,弥蒸在封闭的浴室之中。

    第一次尝试使用药雾时,因为承受不住猛烈的药性,洛溦半途晕了过去,后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不熟悉的厢房里。

    屋里没有人,也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

    她有些害怕,下了榻,摸索着出门,进到连接外厢的隔间里,隐隐听见那边有人说话。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些许焦虑:

    “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这毒彻底根除了?哀家就不信,普天之下,除了宋家丫头出生时吃下的那颗血灵丹,就再找不出第二颗了!”

    冥默先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

    “制丹的血焰天芝千年难得,娘娘和圣上找了这么多年,可曾找到过?这毒虽然难治,但如今易血解毒,亦能慢慢根治,娘娘倒也不必担忧。”

    他合起药匣,又道:

    “只不过,越到后面,每次换血的时间就会越长,届时两个孩子都已成人,依老夫之见,不如早些将他们的婚事订下,也算对那女孩儿有个交代。”

    太后愣了一下,显然觉得匪夷所思,冷笑道:

    “那宋家不过是越州小小商户,岂能攀上哀家的外孙?莫说那丫头只是露了片刻身子,就算真伺候过逍儿,也是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的!大不了多赏些银钱便是,区区商户女,敢向皇室要什么交代?”

    冥默先生波澜不惊地“噢”了一声。

    “老夫原也这么想过,但这两个孩子的宿缘颇深,前段时间老夫用玉衡查探了一下他俩的宮垣,正印‘岁星行中道,阴阳调合’之像。简而言之,此乃天定的姻缘,若不顺应,恐有性命之忧。”

    玉衡是商周时期就传下的神器,据传可勘天机。上古以来以此推断的几桩神谕奇事,皆是神乎其神。

    太后沉默下来。

    半晌,语气略显紧绷:“先生可看得真切?不会有错?”

    冥默淡笑:“娘娘大可不信。”

    冥默身为玄天教首,是彼时唯一能读懂玉衡卦相之人,执掌玄天宫四十年,正仪立度,建极稽运,又预卜旱涝、防患未然,甚得民心。天泰六年,以单字“飓”一语,召奇风而起,助大乾击退漠北劲敌,被百姓誉为“一语退突厥”,自此奉作大圣人。

    他的话,就算是太后,也不敢说不信。

    “哀家自是不敢质疑先生的神通……”

    太后的语气弱了下来。

    可这时,旁边的少年郎,却半含讥诮地开了口:

    “不顺应,便有性命之忧的天定姻缘?”

    他亦受药力所累,气息虚弱,口吻却似凝着霜,“师父当知,我宁可一死。”

    洛溦站在隔间的绡窗下,不敢靠得太近,也没法看见外厢里诸人的模样。

    但不知为何,她却能在心里清晰描绘出少年说话时的神情。

    冷幽幽的一双墨眸,透着几分凉薄,万仞雪山似的凛冽。

    宁可死掉,也不愿娶她呢。

    那时十一二岁,还不太懂嫁娶的意义。

    后来才明白,因为自己衣衫单薄地与他入过浴室,在世俗的规范里,便已等同失了名节,再嫁不得旁人了……

    洛溦在心中暗叹。

    其实吧,就这样隔着浓雾,离着两臂的距离,什么要紧的地方都瞧不见的。

    由始至终,他们触碰过的,也只有彼此的手罢了。

    碰一下手,算得了什么艳色之事?

    想到手,她的注意力,不自觉地移到了此刻两人相抵之处。

    男子的手,比她的大许多,骨相极好,手指柔韧修长,关节处蕴着力度,掌心干燥而温暖。

    右手的食指上,原本还戴着一枚白玉指环的。

    上回来玄天宫时,他在屏风后伸指拨调着浑仪模器,食指上细细一圈玉色犹在,抬眼见她到来,便收回了手,曲指压着玉环轻轻一转,将其握入了掌心。

    莫约是什么珍视之物,不愿疗伤时被她碰到,提早就摘下了。

    又其实,不仅仅只是珍视之物,就连手,也是不情愿被她碰的……

    洛溦下意识的,忍不住撤了点力,试图不让自己的手掌贴他贴得太紧。

    可两人的力度原本就男女有别,且对方的手又比她的大,这一撤力,便遽而有些失去平衡。

    沈逍在雾气中阖着眼,忽觉得对面女孩的手像是动了一动,细柔的十指朝外偏挪,蓦而交错着,滑进了他的指间。

    仿佛……是要与他十指相扣。

    他皱起眉,睁开了眼。

    洛溦也意识到了不妥,忙抬起眼帘,恰触到了沈逍嫌恶的目光。

    她想要开口解释,却忘了雾气中的药力正是最浓重之时,一张口,便吸了好些进去。那药雾专为催动血流而制,顿时令她热气上涌,心跳如鼓,双颊泛起浓郁嫣色。

    沈逍受了冒犯似的,厌恶拧眉,阖上了眼。

    洛溦提着口气,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腕,试图将手指挪回到原位,勾着他掌缘的小指,使不上力,只能摩挲着朝内蹭了蹭。

    指腹那小小的一点儿圆软,凝珠般轻轻地拂过……

    沈逍陡然甩开了手。

    连接在两人掌心的银管拔落出来,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滚。”

    他冷冷道,转过身,朝燃着烛火的铜枝灯走去。

    金雾水色之中,溅落满地殷红。

    洛溦的掌心,也浸满了血。

    她回过神来,连忙蜷紧手指,快步退出浴室,进到更衣的耳房,迅速拭干皮肤上的药雾,用巾帕将手掌包裹住。

    药力的作用退得有点慢,洛溦抬高着手,等了很久,感觉再没有血涌出,方才放低双臂,重新整理一番,换上了来时的衣物。

    浴室里的雾气散去了大半。

    四下静谧无声。

    沈逍应该已经走了。

    洛溦取出提前备下的药膏,贴到掌心的伤口处。

    伤口其实挺小,但先前的药雾催动手三阳经血流疾驰,被骤然地撤开了银管,委实让她喷溅出不少血,眼下头晕眼花的,视野都有些黑茫茫的。

    她找到放在上的食盒,揭开盒盖,取出一块糕点,放进了嘴里。

    热糕早已凉透,咬上去沙沙硬硬的。

    但没关系,里面有蜜糖,能止晕。还有茯苓,茯苓补血,他们宋家从前在越州做药材生意,她又从小被送到冥默的师弟那里养伤,各种药谱都背熟了……

    不多时,先前引路的侍从,匆匆找了过来,催她离去:

    “太史令让小人送姑娘出宫。”

    洛溦前两次来的时候,都是她自己走的。今日竟有人来送,大概自己真的是惹到沈逍了,等不及立刻就让她滚。

    她缓了下精气神儿,直起身,收好食盒,对侍从笑了笑,“走吧。”

    侍从转过身,在前领路,忍不住暗忖这姑娘有些没心没肺的,居然还笑得出来?

    这侍从并不知沈逍病况,只知太史令身边向来没有女人,但最近这一年,却接连三次召同一个美貌姑娘入轩室相陪,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想来到底是年轻郎君,血气方刚的,少不得需要人伺候……

    只是今次这姑娘待的时间,还不及往日的一半,且刚刚见太史令脸色泛白,显是心情不虞,估摸着多半是这姑娘做错了事、或者伺候得不好,惹他动了气。

    像这种被偷偷送来的女子,出身必然不高,全靠着一副好容貌才入了贵人的眼,被临川郡主选中来服侍太史令。如今得罪了主子,回去少不了要被郡主责罚,以后也未必能有机会再来。

    换作旁人早就哭死了,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侍从回首叮嘱道:“齐王殿下和颖川王殿下来了,我带你从后面的回廊出去。你小心莫要弄出动静、惊扰到客人,又再惹太史令不快!”

    洛溦听说过齐王,知道他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也是众多皇子中能力最为出众的一位。

    最近京里一直在传,说因为来了许多外地流民,滋生出不少趁机做乱的事端,京畿衙门忙着到处抓人,应接不暇,齐王殿下归京,就是打算要接管骁骑营。

    洛溦迟疑一瞬,驻足拦在了侍从面前:

    “那个……你能帮我个忙吗?”

    侍从猛不丁被洛溦拦住,诧然抬眼看她,见少女站到了自己近前,雪肤剔透、明眸楚楚,不由得面皮顿时一烫,竟有些不敢再看她。

    “什……什么事?”

    他想起,太史令吩咐自己来送人时,沉默许久,最后倒是冷着脸说过一句“她若要什么东西,予她便是”。只是自己后来见这姑娘一脸漫不经心,又是啃点心、又是笑意盈盈的,也就全然没觉得她会讨要什么东西,彻底淡忘忽略了。

    洛溦神色殷恳:

    “我听说,太史令喜欢吃渡瀛轩的玉芙糕。原本,今日我做了些相似的带来,想让他尝尝,可临到头了又担心不及渡瀛轩的好吃,没敢拿出来。渡瀛轩的点心太贵,我实在是买不起。听说若是贵人们的府役去买,因是常客,价钱就能便宜一些。所以我想……能不能请你给我出份凭信,就说是买给玄天宫的,让他们算便宜些?”

    侍从领悟过来。

    原来这姑娘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不在乎,还是一心想要讨好太史令的!毕竟那等尊贵的男子,若能得其垂青些许,一辈子的命数就不同了。

    他犹豫了会儿,斟酌劝道:

    “我不知你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太史令其实并不喜欢吃甜食的。渡瀛轩的玉芙糕是长乐公主喜欢吃的点心,好像有两次太史令让人去买过,也是因为公主来找他,要特意买给公主吃的。”

    洛溦道:“公主喜欢吃也行呀,我只是想献个心意,让太史令知道我花了心思,是有诚意的就行!”

    侍从突然觉得这姑娘有些傻,又有些可怜。

    但大抵人都很难拒绝一个长得好看、又谦恭和气的女孩子,且太史令有过交代,要赏她些东西,他想了想,遂道:

    “行吧,待会儿我去膳房问问。”

    两人穿过一方翠竹幽昙的内庭,踏上璇玑阁后的回廊,忽见对面有一队人快步行来。

    当前之人,二十出头,玄甲戎衣,沉着脸,行动间有种常年沙场征战磨砺出的锋利。

    稍后的另一名年轻男子,亦是差不多的年纪,流云蓝袍,眼似狐眸,远远望见洛溦,略带惊艳地挑了挑眉梢。

    侍从一惊,忙上前见礼:“参见齐王殿下,颖川王殿下。”

    他奉命去送洛溦的时候,听说两位殿下刚到,没想到才没多久的工夫,人竟已经出来了。

    齐王萧元胤此时的脸色很是难看,像是刚跟人打了一架,手扶着剑柄,不耐地抬了下手指,示意免礼。

    他昨日刚从雍州回京,一入城便听说了圣上已经颁下了罪己诏的事,之后再询问细则,更是有些压不住怒意,带着人杀到玄天宫兴师问罪。

    谁知刚到宫门便吃了瘪,手下几个战场经验丰富的部属,不敌玄天宫的一个小护卫,被戏弄得人仰马翻,颜面尽失。

    进到璇玑阁,又被推脱说什么“太史令在用玉衡演算天机,不知何时出来”,偏那璇玑玉衡还真是个宝贝,没法冲撞,等了半天,再压不住火气,索性拂袖离去。

    他是今上宠妃张氏的儿子,性格虽不算跋扈,却颇有几分傲气,想起先前在宫门丢脸的一幕,干脆正门也不走了,带着部属折回,打算改从阁后绕道司天监出去。

    刚上回廊,又撞见了玄天宫的侍从,后面还跟着个年轻的姑娘。

    齐王此时本是一肚子的火,抬眼瞥见宋洛溦的刹那,却不由得思绪一恍空白。

    面前的少女,殊色中有种山林隐逸所养出的风流蕴藉,素衣绯裙,静静临风立于廊下,眉眼间一抹灵秀夭秾之意,有种似曾相识的撩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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