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帝之前,在含章台上匆匆见过洛溦一面,那时只觉得女孩知礼、貌美,不失大体,但皇宫里知礼貌美的女子何其之多,看久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此刻再细细打量,方才意识到她有些与众不同。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内侍扶起洛溦。
“大乾还没有律法,要责罚这样的事。念你初犯,朕就不追究了,女孩家还是要矜持些,你与逍儿已有婚约在身,不急一朝一夕。”
窥探心仪的郎君,虽不是什么雅举,但在大乾朝,确实也算不得什么罪过。
洛溦认下了郗隐弟子的身份,本就有了出入玄天宫的资格,又与沈逍有婚约在身,名节上亦不算留了什么瑕疵。
永徽帝看了眼女儿,见长乐一脸鄙夷不屑,嘴型依稀像是嘀咕了句“不要脸”,但碍于公主身份,到底没有真骂出来。
无非是想给那宋家女孩难堪,谁知人家丝毫不介意丢脸,一拳打在棉花上,倒叫自个儿咽不下气了。
皇帝知道长乐再闹不起来,扫了眼面沉如水的齐王,对左右宗亲老臣笑了笑,道:
“这些小孩家家的心思,倒让朕记起今日是上巳,按习俗应临水祈祝。”
他彻底将话题揭过,站起身,“时候不早了,贵妃已让人在蓬莱池做了安排,年轻人自去游玩放灯,宗亲也随朕侍奉太后登台观景吧!”
殿中诸人忙跟着起立,躬身称是,恭拜待退。
宫侍浩浩荡荡,执灯提香,簇拥着帝驾出了朝元殿。
洛溦与宋行全也退出殿外,从殿侧沿廊下了宫阶。
因为祈雨顺利,又有夜宴游玩,宫苑里处处璃灯高悬,火树银花。
宫人们举灯上前,引领宾客前往蓬莱池。
宋行全避开人目,走到一处枯石低草的僻静池畔,转身看了眼女儿,压着声,将自己不慎攀上张家的始末略略交代一番。
又叮嘱女儿道:
“事已至此,以后就好好听圣上和贵妃的吩咐行事,知道吗?”
他今日的心境,起伏犹如山海交替一般。
原本去祭天坛之前,是想打算去向太后请罪,结果还没找到面见太后的机会,就听说了张贵妃“认出”洛溦、并且圣上也当众认下婚约之事。
如此一来,太后那边,是再难走得通!
祈雨之后,张竦又让闻侍郎将他带去跟前,介绍亲近朝臣与他相识。
往日对六品小官不屑一顾的高阶官员们,如今皆换了副嘴脸,各种阿谀奉承不在话下。
宋行全一开始,还因为得罪了太后而惴惴不安,渐渐的,也有了些底气。
新党就新党吧,总归是站到了权势上峰,且眼下太后年事已高,张家却有正值盛年的圣上扶持,还有个位同皇储的齐王,不算吃亏!
唯一的遗憾,就是贵妃的动作太快,自己来不及跟张家谈条件,糊里糊涂地就投了诚……
此刻面对着女儿,想到她的前程,宋行全到底有些心绪纷杂。
他沉默了会儿,振奋语气,试图激励:“刚才应对得不错!爹瞧着圣上对你也很满意,好像……还笑了一下。”
洛溦回想着刚才大殿上父亲被公主逼问得手足无措的模样,扭头看向宋行全。
“爹爹就什么都不怕吗?”
她努力抑制情绪,“爹爹眼下得偿所愿了,那将来呢?你可有想过将来我们一家人会是什么处境?”
宋行全道:“富贵险中求。大乾世家,七八成都是本朝才起家的。爹如今已是圣上亲封的三品侍郎,将来积攒政绩人脉,未必就不能成为张尚书那样的人物!我们宋家祖上本就是名门望族,你曾祖爷爷那辈,还做过太子詹事,辅助过东宫继位呢。“
”爹知道你一个女儿家,或许不能明白男人大丈夫的雄心志向。但爹爹出人头地了,你不也沾光吗?”
宋行全放缓了些语气,像哄小女孩似的,又道:
“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带鱼池水榭的大院户吗?过几日爹就叫人寻处新府邸,宽敞、靠近皇城的,照着你的喜好来改建!”
洛溦望着父亲,动了动唇,旋又抿住。
小时候,因为要尽“药人”的职责,她每次去郗隐的药庐,一待就是好几年。
父亲有意讨好冥默先生,叮嘱她守规矩,不许随便回家,自己也几乎从不去探望女儿。
许多个挨完郗隐骂、格外孤独的夜晚里,她也曾天真地希冀,要是山里有座鱼塘就好了,爹爹那么喜欢钓鱼,就算不为了看她,也会时常来逛逛。
洛溦瞥开视线,沉默一瞬,“我明白爹爹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光宗耀祖、为子女谋个好前程。我也明白,爹爹并不是那种完全不为孩子考虑的人。就像哥哥表面被你骂,实则要不是你在外面陪笑脸、说好话,又哪儿能帮他求到进太学读书的资格、稳定的差事?至于我,从小到大的衣食起居,虽不能跟大家族的姑娘们比,但该花钱的地方,爹爹也从没克扣过。”
“只是……”
她抬起眼,“爹爹给的这些,未必就是我们想要的。”
宋行全觉得不能理解,“那你们还想要什么?”
“爹爹如果真的疼惜我们,就……不该拿我们的婚事当筹码,牺牲一辈子的幸福。”
换作平时,这样直白的话,洛溦决计说不出口。
一则她从小跟父亲相处时短,算不得特别亲密,二则毕竟是女孩,涉及男女婚嫁的话题,到底羞于同父亲细谈。
但如今已经身陷朝争漩涡,再不用狠话,只怕劝不住父亲。
”我们厚着脸皮去跟太史令攀亲,有什么好处?他原就厌恶我至极,现在只怕更甚。太后不会善罢甘休、任由我安稳度日,张家看似助力,实则也只是想利用我,将来好送自家姑娘进玄天宫。我若日日活在那样的婚姻里,爹爹……就不会觉得拿女儿去换了前程,多少有些难受吗?”
宋行全张了张嘴,一时有些语噎。
“绵绵,你就是这样看你爹的吗?觉得我像从前青石镇上插草标、卖儿女的那些破落流民似的,靠牺牲自己的女儿去换银钱?”
他和洛溦一样,平时不太好意思多谈她的婚事,此刻被女儿直白质问,不觉也有些情绪上涌。
“是,爹是好强、是想往上爬,但也不至于一点儿不为自己女儿考虑!且不说这桩婚事是冥默先生占出来的‘天命’,不遵循就有性命之忧,就单说你跟太史令吧,你……你打小就跟他一起共浴,十多岁的时候还那样……你一个姑娘家,名节早就毁了,不嫁他还能嫁谁?”
“他把你身子都看光了,怎能不对你负责?我宋行全再不济、出身再低微,也不能任由女儿被人占了便宜,却连争也不去争一下吧?”
“退一万步说,你不嫁他,让他拿其他方式补偿,可你以后但凡想嫁个像样的人家,就得一辈子遮遮掩掩!不然万一不小心让丈夫知道了,他绝不可能一点都不介意!你爹我是男人,男人的想法最清楚不过!”
“总而言之,爹如今有能力,让你顺顺当当地嫁给太史令,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张家的那些打算,你也不用太在意,到时候爹会想办法,总之不会让你吃亏!”
他市井商贾出身,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倒是比世家勋贵们懂得多!
洛溦听父亲说得直白,禁不住到底有些尴尬,拿脚尖踢着池边的鹅卵石,低声道:
“我不介意什么看没看过的!我从小在药庐帮着看护病人,什么都看过,早就不在意男女之妨……别人要是介意我也无所谓,大不了以后就不嫁人……”
宋行全一辈子好强,最见不得儿女遇事就打退堂鼓,尤其如今他刚尝过权势的甜头,当即斥道:
“你这算什么意思?遇到点不顺就嚷嚷不嫁人,那吃饭塞牙还不吃饭了吗?爹从小就教育你们,要往高处走,看上的东西要尽力去争取!你不是从小就挺喜欢太史令吗?以后他就是你的!你们好好相处,时间久了,生儿育女,总会生出感情的!”
洛溦愣住,视线从脚尖上缓缓抬起,错愕之下,连先前的尴尬都忘了。
“什么我从小就……什么他?”
她什么时候喜欢那人了?
宋行全头一回跟女儿谈这些男女之事,其实也是有些不自在,板着脸清了下嗓子:
“你小时候不就喜欢吗?第一次进京见到他,就整天‘沈哥哥’、‘沈哥哥’地追着人家,又说他长得白净漂亮,像雪做的,回越州还央着你乳娘做了个白布雪娃娃给你,说是你的‘沈哥哥’,成日都抱着!”
洛溦顿口结舌。
她整天追着沈逍跑?
这般丢人的事,她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
从前因为用药发烧的缘故,偶尔确实会出现记忆缺失的状况,但那个白布娃娃留在她身边许多年,明明一直都觉得像景辰,跟沈逍能有什么关系?
宋行全被女儿睁大眼地盯着,只觉身为一家之主的严厉老父亲,跟女儿讨论这种“喜不喜欢”的感情问题,还要举出细节进行分析,也实在是要命!
他终止讨论,“算了,这些事昀厚应该还记得,你回家问他去!”
这时,不远处的池畔旁风灯摇曳,几名锦衣华服的贵客,在宫人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是正低声交谈着的长乐公主与齐王兄妹。
长乐神情带着些撒娇的怨怼,对皇兄絮叨地抱怨着什么,视线游移间掠向对岸,顿时沉了脸色,对随行内侍令道:
“那姓宋的怎么跑到女眷出入的地方来了?去给我拦下他!”
离开了父皇和重臣的视线,长乐的公主脾气就不需遮掩了。
洛溦此时也发现了对面来人,忙拉了父亲退开,转身没走几步,却被内侍拦住了去路。
她心头暗呼不妙,转回身,朝公主等人行礼。
宋行全也忙收起刚才教育女儿的架势,一脸恭敬,弯腰深揖拜下:
“参见殿下!”
长乐疾步而来,鄙夷地扫了眼保持着行礼姿势的洛溦父女,丝毫不予搭理,扭头对萧元胤道:
“三哥,这里是去蓬莱池的必经之路,宫中女眷也会路过,外臣杵在这里明显是居心不良。三哥一定要狠狠惩罚这种登徒子!”
转过头,又白了洛溦一眼,“女儿不要脸,当爹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洛溦的唇线,微微抿紧一瞬。
她自己的爹,她可以埋怨,却不愿让别人随意乱安罪名。
“殿下明鉴,”
洛溦抬起头:“此处虽然是宫中女眷出入的道路,但适才圣上口谕,让宾客今夜在苑内自行游玩放灯,可见并无男女之妨的禁忌。臣女往日行事不端,但蒙圣上宽宥,言明大乾并无律法责罚臣女的过错,所以更无需牵扯到家父身上。”
她望着长乐公主,和缓一笑,“而且,刚才在大殿上,公主并不避讳以真容相示,特意坐到帘外向家父请教,足见公主也觉得家父略具才德,值得公主‘近距离’地谦卑下士,不是吗?”
长乐睁大眼瞪着洛溦,待彻底回味过来对方的言下之意,勃然大怒。
“你,你放肆!”
她一番搜肠刮肚,却也找不出能反驳的说辞和罪名,只得求助似的扯住齐王的衣袖:
“三哥,她……”
萧元胤一直注视着对面的宋洛溦。
依旧还是那副表面恭敬、实则像只小野猫的慧黠模样。说话时言语缓缓,逸然自若,两片看上去那么柔软的嫣唇,竟总能……翕合出无所顾忌的狂放言辞来……
倾慕沈逍已久,辗转难寐,恨不能日日得见?
长乐见萧元胤冷然不语,却似乎并不打算出手,不由得心中委屈。可她再如何骄纵,也不敢得罪极有可能成为下任君王的兄长,只得松开他衣袖,忿忿地跺了下脚。
这时,一个内侍快步走到宋行全身边,弯着腰,行礼道:
“宋大人,圣上在望月台与六部官员赏灯,张尚书让您也马上过去!”
洛溦循着内侍过来的方向望了眼,见张妙英站在公主和齐王随行队伍的侧后方,正看向自己,微微点了下头。
这是妙英有意帮忙解围了。
洛溦朝父亲示意,“父亲自去御前侍奉,不必担心女儿。”
到底是皇帝最大。
搬出“御前侍奉”的理由,想必谁也不敢再生事阻拦。
洛溦等父亲顺利走远了些,自己也屈膝告辞道:
”臣女不敢打扰诸位殿下游玩,就此请辞。“
对面乌泱泱的队伍里,除了长乐公主和齐王,还有二皇子肃王、四皇子鲁王、年纪最小的五皇子,以及张妙英等几个与皇室沾亲带故的贵女。
洛溦可不想招惹这些人物,行完礼,就打算麻利离开。
谁知齐王和肃王却在同一时间开了口——
“站住。”
“宋姑娘……”
萧元胤侧头看向肃王。
肃王年纪比萧元胤略长,业已成婚。他母妃的出身与相貌皆不算出众,并不受宠,肃王自己也自小多病,性情文弱安静,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存在感。
但他到底年长。
此时萧元胤也需礼让他先说。
肃王客气地笑了笑,望向洛溦:
“宋姑娘是若存表弟的未婚妻,与我等也沾亲,时逢佳节,既然已经遇到了,不如一起去游玩放灯可好?”
许是又怕她拒绝,又道,“此处几位表妹想要先去水榭下棋,刚好缺了一人,宋姑娘若肯赏光,恰能补了这个缺。”
一旁长乐顿时黑了脸,立刻就要说“缺谁也不会缺她!”
谁知肃王又已转头吩咐随从:“去给太史令带一下话,就说宋姑娘在我们这儿。他若有空,也请来同聚。”
长乐溢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若存哥哥要是来的话,最好不过!
刚好让这个不要脸的丫头亲眼瞧瞧,他真正喜欢的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