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出门,应先回房去取件氅衣。
谢敬彦住在不远的云麒院里,离着翡韵轩大约三道回廊的距离。
他清修之处在翡韵轩,两进的院子,里头一进是隔给鹤初先生住的,安排了一奴两婢在照应。
当初鹤初先生愿随同他进府,两人定下约盟,其中一条便是她不喜欢打扰。
所以谢敬彦把她安排在了自己的静室这边。
翡韵轩是他特意择选的院子,离府门不算很远,但却僻静。大房夫妇也不钟意这块。而隔着一条廊,仅有一处倾烟苑,老夫人因晓得他喜抚琴,亦未安排别人住下。
寻常在长廊上走动,都是遇不见人的。但此刻巳时,却看到几个奴婢搂着锦被、衾毯,还有盆、壶、瓜果等日常需用,迎面而来。
谢敬彦微蹙眉头,露出一缕疑惑。
婢女们正走着,但见三公子在,连忙停住,侧让道一边,低头致礼道:“奴婢见过公子。”
噎着的嗓音,似隐隐裹着什么神秘。
谢敬彦瞥了一眼,多是女子所用之物,莫非又是母亲想办法给他搪塞侍妾。
他便启口问道:“这些搬来做何?”
三公子惯常如谪仙一般冷澈,尤是袭浅色锦袍之时,而今日未眠容色愈白,便更加清贵崇雅了。
领头的婢女脸泛红,平日是很少有机会同三公子对话的。
婢女心弦跳动地答:“回公子,筠州府魏家的小姐来了,老夫人安置在倾烟苑里住下。奴婢们正把东西从筑云院搬到这边来。”
话说着,想起了内宅刚才四散的传言。只道那位魏姑娘肌肤细腻如脂,双唇红艳欲滴,黛眉若柳,明眸生晕,竟是从未见过的美色。
而且发髻还梳得精巧,一陇倾髻点缀花簪,背后青丝用薄缦绾辫,端得是如水柔娆,曼曼妙妙之勾人。惹得见过的姐妹都想去学呢。
再看她们祥麟威凤般的三公子,没想到却是早已定下的未婚妻。
太令人惊讶了。
这桩婚约原只有几房夫人和大嬷嬷们知晓,毕竟老太傅在的时候,谢府便已赐封侯爵了。如此高显的门第,怎能配那区区屯监的女儿。而且就算订过婚,府上估计也觉得早晚要退婚,所以并未往下议论。
婢女也是突然才听说的,都想前去瞧瞧那位小姐。
想到她将是三公子的少夫人,得以成为他的枕边妻,婢女脸颊忍不住飞起了红晕。
倒是王吉,没见过什么魏不魏家的,只听着一个远道而来的姑娘,竟被安排在公子讲究的清修静室附近。
心里就不乐意了,扬声问道:“哪儿的魏家小姐,她是做什么来?有我们鹤初先生重要吗,竟安置在这里!”
——王吉小哥嘴真快,他知不知道人家早晚成为三少夫人呐,当然比鹤初先生重要了。
奴婢们早先也只当做寻常客人,毕竟老夫人叫的是三等婆妇去迎接。谁曾想到,后面换成了二等管事安置院落,还给从偏僻的筑云院分到了这处来。
可见魏小姐是讨人喜欢的。
婢女有心提点一下,便答:“咳,是…三公子订下亲的魏家。老夫人亲自安排的,说许多年未见,请来瞧瞧。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管照吩咐办事。”
额……未、未婚妻呢诶!
王吉一下子闭嘴了。
却说之前大家看三公子身边无人,唯有一名鹤初先生,而鹤初先生又生得秀逸俊美,都以为三公子是否与鹤初先生“有染”。
甚至还听过传闻,譬如公子洁身自好唯因不喜悦女子,鹤初先生乃秀丽男子扮女装也。
可鹤初先生是个盲女。老夫人这么安排,估计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表态吧。
就反对的表态。
但王吉不敢说出口,否则抄书恐怕得抄到下半辈子去了。
竟然是魏家的长女……
谢敬彦兀地记起来,是祖父给他定下亲的那名女子。
他早在五年前,曾见过她一回。
彼时谢敬彦与老太傅一同去筠州府吊唁,他还是个长身玉立的十五贵子。
筠州府地处江南西道,水米之乡,植被广丛。少年立在魏府的前院里,一袭白裳华袍,看五月结了满树的金灿枇杷树。
他初来到访,周身崇雅之气格格不入,唯手中的玛瑙手串漆黑晶亮。忽而抬头望天,被那屋脊上的瓦石雕刻吸引。
他抬眼远眺时,习惯略眯眼,没留意那魏家小女就站在裹素的廊后打量自己。
等到一抹纤巧身影映入眼帘,少年才蓦地注意到她。娇盈盈的素服,绾着双刀髻,黛眉郁浓,眼睛水汪汪的,人也纤薄得薄纸一样,带着一丝少女的怯糯与探究。
猜她必是僻远屯监之女,和京城里那些娇纵贵气的千金肯定不同。
他凤眼眺望过去,唬得她连忙闪身一缩,缩去了柱子后的阴影里。只余下粉娇的侧脸,还有一枚垂在她头顶上方的枇杷果子。
……谢敬彦对她无喜无厌。
唯记得老太傅临行前,给了自己半块火凤玉璧,谆谆叮嘱他定要娶她为妻。
不料竟在这时来了。
谢敬彦浮想起,昨夜梦中那凉却在臂弯的妩媚女人,彼时他的冷情,他的空落与钝刺。心底仍旧分辨不明是何故,让他对旁她就更无兴致了。
他自知心有所谋,女子嫁给他并非好事。他的意从不在香闺私情上,又如何从他获取亲昵感。
若那魏女一定要嫁入谢府,遵照祖父的叮嘱,谢敬彦虽没感情,也必将善待,给足一桩婚姻里所能满足的。若她要退婚,他则欣然成全,彼此互为自由!
但却想到那女子既来,或许可以闭了母亲非议的嘴了。
阖府上关于鹤初先生或男或女的传言,早知道与他母亲祁氏相关。
祁氏擅打扮、惯贪悠乐享,一则闲闷发慌,二则又忌他不悦女色。每每总能鼓捣出这啊那啊的猜测,还不断地给他塞来轻佻的床婢。
谢敬彦赶得不胜其烦。
但做为儿子,幼年未陪伴在侧,如今更朝中忙碌。劝说无用,总不能用封口将祁氏的嘴封住。
有了魏女在前挡着,也好让鹤初先生的身份舒适些。
谢敬彦如此转念思想,也就罢了,沉语道:“那就送去吧。”
心口忽地却一刺,某种道不出的陌生冷责顿涌上来。
又莫名觉得做为东道主,不该过于苛刻。
男子月白锦袍随风轻拂,看到了院子里的薄雪。他便噙了下薄唇,添补道:“给送些银丝炭过去,南边初至京城,恐不习惯北方天气!”
“喏,奴婢这就去办。”婢女哈了下腰,一股生甜的感觉,羞答答地就去照做了。
那个银丝炭可贵重了,一般都是皇宫里的得脸娘娘们用的。就谢府而言,也是老夫人与大、二夫人用得多,不仅炭烧得暖而持久,还有一股清香。
原来三公子还挺懂疼人的呢。
都还没见面,就对魏姑娘如此照拂了。
一时家婢们就更想看看,那位小姐生得如何美艳了!
*
谢敬彦步履携风,回院披了件藤枝云燕氅衣,就往外宅走去。
大门旁的贾衡正在拾掇马车,那魏家小姐的香味实在太特别,幽幽的很淡,似花却叫不出花名。贾衡散了好一会窗子,仍然还留着些,须知公子是品香之人,唯恐被他识破。
随后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好方法。
把公子惯用的香枝燃了两根,在车厢里熏着,那么等公子来到,味道就能被盖住了。
如此就用不着解释,解释实在是件麻烦的事。他贾衡只擅武艺,能用力气解决的事儿,都不爱用嘴巴开口。
正好燃完了好大半,便瞧见三公子出来了。
但见一袭玄色外氅,罩着修长毓秀的月白云锦袍,清凛脸庞却沉着色,貌似隐有心事。
眼看谢敬彦上了马车,贾衡就眼巴巴待着,一本正经。
谢敬彦抻臂掀开车帘,沁鼻便是醇甘的白茶木香,然而那其中,间含着一抹奇异的陌生花息。
他墨眉蹙起,动作便顿住了:“谁进过?”
果然还是瞒不住三公子啊,贼清明的心思!除了鹤初先生得以亲近,他家公子最厌倦脂粉了,他就说不该心软!
贾衡只得颓唐坦白道:“就……就筠州府魏家小姐呗。昨夜公子嘱咐我去河段巡船,她们正好被堵在船上挨冻,我就被赖上了。那魏小姐好生会言语,三句两句怼得我竟反驳不过来,只得让她上了马车。”
“但这也不能怪我,人是老夫人请来的贵客。还可能是公子您的媳妇儿,我做奴才的可不敢怠慢。”
呵,他不敢怠慢就奇了,这府上被他贾衡怠慢的人还少?
谢敬彦并非不曾见过魏家女,小姑娘大声说句话儿都怯懦,何来的言语怼人?左不过是侍卫哥子见色起意。
谢敬彦懒得揭穿,他便如何寡淡,以魏家对祖父的救命之恩,也不至苛刻。
男子拂袍坐上马车,淡道:“下不为例。”而后垂落帘子。
四面空间下一缕极淡的幽幽蜜香,似苍兰又或其余说不出的媚柔。原本这白茶木枝与花香是很相融的,谢敬彦却不知缘何,觉得茶木碍眼了,而他那钝刺的心,竟抑制不住地渴望起纯粹的花息。
他是不会让自己失去克制的。
便不言语,只略有芥蒂地挑开昨夜不知有否被盖过的车内薄锦,从屉中抓出了一把象骨围棋,置于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