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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十四章

    沈嬷站在姑娘身后,倍感震惊。心想莫非鸽姐儿犯糊涂了,怎竟真的提出退亲?

    一路上忐忑摇摆,妆是每天化得晶莹仔细,唯怕哪里突然遇见谢三公子,被他瞧见不喜悦。

    这眼瞅着到了京城,马上就能嫁作高门贵媳。自己无微不至照顾多年,就是为了能够不负原配庄氏的托付,岂能打水漂。

    妇人连忙扯扯魏妆的袖摆,轻语道:“鸽姐儿在说些什么,莫拿婚姻大事玩笑呀。”

    魏妆可并没玩笑,这门亲既要退,还须退得畅快解气,那么最好在见到谢敬彦之前,一开始便以父辈的名义提出。既显出魏家的大义豁达,也省得之后沾了个中的人情琐碎拖泥带水。

    谢府若要甩脱饴淳公主,便自己想办法去,休要再拿她利用!

    反正她已对谢三恩断义绝。

    直接娶白月光或者红颜知己,候选项颇多呢。

    而她提退亲也非空穴来风,当年祖父与父亲魏邦远早有此意了。魏家谨守体面,前世她到京城两个月便与谢敬彦成亲,在魏邦远看来,总好像得了谢府的光似的。

    十几年了,魏邦远都无颜登过谢府的门槛。

    往昔已矣。

    魏妆便泰然道:“老夫人请听晚辈分说,退亲这件事,祖父在时就曾多次提过。父亲也一直想再提,奈何两家接连丁忧。可巧,开春来给老夫人贺寿,这便嘱咐我定要表达心意。”

    “盛安京比比皆世家,尤属谢府更为德高望崇。而魏家在筠州府任屯监,虽每年为军资粮饷供应不断,到底云泥殊路。三公子凤表龙姿,出类拔萃,应值得更好的女子。魏妆若与之成亲,自觉蒹葭倚玉。之后若不嫌弃,便像几位姐姐妹妹一样,唤一句三哥可好。”

    所谓“三哥”,也是罗老夫人昨日自己话中的,特意用这些微妙的字眼来提点她与谢敬彦不合适。

    魏妆不过信手拈来一用。

    她之所以前面先提到拜访褚家,也是在为这桩退亲以及之后的铺路做打算。

    前世魏妆嫁入谢府后,因觉察出谢、褚两家在关系上的微妙,再加上后宅忙碌。她本又生得怯懦灼艳,未免惹来非议,便鲜少应酬。偶尔几次见到褚家也只是远远点个头,唯恐惹得老夫人不悦。

    后来新帝登基,谢敬彦当上权倾朝野的左相,谢府全都仰瞻他威望,而谢敬彦又与褚二公子有交情,魏妆这才跟褚家熟络了。

    彼时褚家老夫人、大夫人都对她极为喜爱,恨不得当初她能做他们家的儿媳妇就好了。尤其大夫人,还郑重认了魏妆作干女儿。

    既然如此,魏妆早早便可上门去拜访,她对褚家的氛围也是甚为钟意的。

    有了大鸿胪褚家的关系,魏家对谢家又总算救命之恩在,罗老夫人必然不会怎么作难。

    魏妆还有养花之长,时上到宫廷下到世族百官,皆以养花为荣为贵。她再利用这重重交际,拓展一番人脉,总能走出一条舒坦出路。

    罗老夫人睇着魏女的谈吐,眼见如此分量的事务,她讲起来有条有理,气定神闲,叫人不佩服不惊讶却是难的。

    区区筠州府,何以养出艳妩矜重之女。

    没想到的是,罗鸿烁藏在心里的那些弯道,却被一个小姑娘不动声色地还回来了。

    ……自己谋算应该没被发现吧。

    这样好是好,退亲变得简单了,还让老夫人不由自主高看。

    然而怡淳公主选婿怎么推脱?与其尚毫无皇族血统的公主,倒不如娶魏女门第干净。况且做了驸马,还如何在朝中一展宏图,耽误老三为政的前程。

    如此一想,罗鸿烁竟被将了一军,语气不由自主地弱下来了。

    只好拖延道:“此事虽然魏老大人曾经提过,可太傅没答应。当时只道姑娘若是对敬彦无意,尚可退婚。只你与老三人都还未见到,这件事且再慎重些。”

    四小姐谢蕊塌着肩膀叹气:“刚在心里觉得妆姐姐好,竟然一下子就退亲,得替三哥可惜了。你怕是头一个拒我三哥的,他在京中是万千女子倾慕的男儿,妆姐姐待见了再决定吧!”

    谢芸却是觉得魏妆虽来自犷蛮军屯之地,却识大体有见识,亦不为浮华所扰,心下生出欣赏。

    她日子过得舒坦,是什么话都敢讲的,便道:“说来姑娘花期不候人,既已有婚约,咱们谢府应该早点给定定心,免得让人空等几年,这是谢府的疏漏。再有妆妹妹提的退亲,总算件大事,须得知会三弟一声。不若就等祖母寿宴忙完了,到时若妆妹妹仍要退亲,便照魏家长辈的决定,你看可好?”

    就凭罗老夫人心里那道算盘,魏妆晓得今日大抵不能立时解决。她提出来,也为先给人们点个醒。

    便点了头道:“退亲是家中挂念已久之事,当年便有救命之恩,也是祖父出于为人的本能,不图回报。魏妆谨遵嘱咐,心意已决,无论任何时候都一样。便依芸姐姐所言,庆贺老夫人的寿辰为先吧。”

    一会儿午膳用得差不多,罗老夫人预备午休,姑娘们便各个告辞回院去了。

    *

    “迂——”

    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谢敬彦清劲手指撩开车帘,一双吉祥云纹皂靴迈下地来。

    庆管家正好出门路过,瞅见公子修逸的身躯,连忙迎上前道:“哟,三公子可算回府了!老夫人昨儿晌午、傍晚还有今早上,都派人去云麒院瞧过,总不见你在。还请公子快去上院回个话吧!”

    又添补说:“还有筠州府魏家的小姐,中午老夫人摆了桌宴,叫上几位小姐一同作陪。大小姐也带着昕儿回来了,都在!”

    谢敬彦点头说“好”,单手垂落帘子。车厢里弥着甘竹清香,前夜魏妆卧于锦椅的媚润花息已经散掉了。他心是淡的,却不知道为何,听及魏家小姐也在,仍有股冲动想去看一看。

    他昨天在翰林院忙碌,翻阅资料阅得晚了,就干脆歇在了衙房。

    没想到竟又做了个荒谬之梦。

    更与那美艳女子有了肌肤亲近。

    梦中谢敬彦端坐案前修一副古琴,女子嫚嫚碎步端来一碗汤羹。虽始终窥不清她的模样,却能察觉对他的含情脉脉,眼眸中涌动的俱都是他身影。

    她煲汤喜欢放香叶,但他其实更钟意原滋原味的清淡。但她既褒了,他也无不喜欢,喝就是。

    他喝完汤后,还剩余一些。女子便舀起汤勺,非要他将碗底的喝干净。然后坐在他的怀中,让他教抚琴。

    彼时情感,似乎尚未有之前梦中的那些深壑。谢敬彦竟也纵容她,握住她纤腕,手把手叫她弹。

    可他俊雅脸庞贴近她的发鬓,她却羞红了耳根。忽而两人的唇逐渐覆紧,情不自禁拥缠了起来。

    谢敬彦的手探入她丝襟,附耳问:“作何裹束这个?”

    女子低喃:“婆婆嘱我朴实。夫君若不喜欢,我便解束。”

    她称他夫君。

    谢敬彦便未置语,更不愿旁人窥去了她的妩媚。他掌心扣住女子纤细腰肢,散开她的发髻,而后宽肩俯下,沁入那馨柔的青丝之间。

    彼此情难自已时,他便将她摁至了旁边的琴案上。女子细吟的声息随着琴弦的拨动,在长案上逐渐弹奏开扭转的乐音。

    梦中的谢敬彦仿佛变了个人,只想着占有。他用力掐捻她的薄肩,想将她更深地拘紧在怀中。

    而时至今日的现实,谢敬彦从未体会过雌雄。

    无法形容那陌生到眩晕的迷醉,只觉似云雾般的香韧幽柔。

    他是在半夜寅时惊醒的,一幕墨发轻垂于肩脊,宫绸中衣下透出了细汗。

    好一瞬才恍然回神过来,发现自己手中竟握着那块火凤玉璧,而枕边是白日穿过的锦袍,衣袂上依稀沾过魏女的幽幽浅香。

    他原以为前夜女子既在臂弯死去,那么一段梦便该结尾。

    谁料到却更为深入。

    盛安京中多有贵女倾慕于他,所受诱惑或有百十,却从未这样迷惘地失控。

    彷如整个人都被她的娇娜旖旎吞噬,深陷不能自拔。

    谢敬彦对梦境向来不以为意,可这种感觉太过真切了。

    似他在另一空间与女子有过夫妻之实,甚至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俨然还育有一骨肉。

    倘若这是个预兆,那么他一定要找出那名女子!

    至少他虽未见过她的脸,但知道她颈涡处有一枚媚弱的嫣红小痣。

    女子吐血合眼前的话,犹在耳畔:“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瞬然空心的钝痛。

    谢敬彦一路从前院往后宅穿梭,对魏家小姐的到访便逐渐淡了。

    心里眼里皆是梦中美人的含情脉脉,与倾心交-融。

    忽而抬头望,看到前方走来一个姝色少女。窈窕的身段,穿四喜如意长裙,鹅黄色的樱枝妆花罩衣。绾一堕蓬松凌云髻,斜插简单的白狐初心簪,姿容娇慵艳绝。

    虽看似婉弱,却又有一抹柔韧的硬气。在看见他后,便掀起细密的睫羽,露出淡淡疏离一笑。

    谢敬彦委实生疏,却不知为何,莫名一缕熟悉的声息侵心而入。

    贾衡瞥见三公子蹙眉,忙在后面嘀咕道:“公子你自己瞧吧,那就是魏家的姑娘了。小心别被她的外表蒙骗了,不好惹,小嘴可刁钻刻薄!”

    原来是魏氏的长女。

    不过尔尔五年,已与谢敬彦印象中的大为变化。他记忆里的魏女,还是那静谧立在金灿枇杷树下的怯弱模样,仿佛轻轻一颗掉落的果子,都能将她惊到,不敢大声说句话儿。

    转瞬之间,出落得如此风姿绰约了!

    谢敬彦不以为意,从容克谨让道在一旁。

    好呀,这么快就遇见谢三郎了。但见他穿一袭玄色革丝暗纹官服,发束鎏银玉冠,琼林玉树的身躯携回廊清风而立。

    虽才重生两日,然而前世年年看月月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都是以高澈的气宇示于人,令人敬畏的清修勤严,不觉光阴有变化。

    忽地乍回到二十弱冠,仍叫魏妆惊叹于他的俊凛雅致,丰神毓秀。

    果然,也怪不得当初的自己。谢三这般的长相,她就是再看一百遍也仍惊叹。

    但往昔已矣,现在只是现在。

    人若无情,皮相又有何用,看十三年早看够了。

    她眼下便像与皇后、贵妇们,坐在台上望骑士比武一样,瞅的只是赏心悦目的美色罢。

    无了羁绊,做什么她都先讨好自己!

    魏妆淡定上前,施礼道:“筠州府魏家长女魏妆,见过三哥。”

    老夫人既用此称呼为先,那么她便袭用了,说完大胆睇了眼谢敬彦,又冷漠地垂眸。

    前世痴心爱慕他,不敢泰然觑之,只在昏黑的夜色床帐内,隔空用指尖去勾画他的轮廓。平素伺候沐浴更衣,更是低头抬头都要害臊。

    其实大起胆儿瞧瞧,也不过就是个人而已。

    眼眸往下,却忽地瞥见谢敬彦腰上的玉佩。竟是火凤玉璧,她又轻讽地错开来。

    竟称呼自己“三哥”……

    谢敬彦颇感诧异,五年前他在魏家吊唁完毕,魏父本提出要了退婚,是祖父不允。更把魏妆叫出来,给了一人半块玉璧,说谢敬彦只许娶魏氏女为妻,必要待她优渥,足她所需,不允辜负。

    那时小姑娘攥着另一半璧青鸾,脸颊羞答答,喊的是一声“彦哥哥”。

    而现在,她竟没有半分闺中应有的赧意,而变得大胆而冷艳。

    她并非梦中的娇怯美人。亦无情愫于自己。

    男子莫名心弦钝刺,他把这理解成猜错人了的自责。原本涌动的某些希冀冷却,反倒轻松下来,亦淡漠回道:“听闻魏妹妹来京,一路多有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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