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军饷二字,夏之白一下就明白了。
他知道郭桓案的真实情况了。
郭桓贪了吗?
肯定是贪了,这么大利益,没有人会不心动。
但更大的政治背景是北伐。
朱元璋这一生最骄傲的就两件事。
第一件是驱逐鞑虏,第二件就是弥合南北。
驱逐鞑虏,这是朱元璋作为自己一生的政治功绩去做的,而洪武朝一共北伐了十三次。
夏之白起初还没意识到问题。
但现在。
他终于明白了。
十三次!
哪怕大明施行的是卫所制,但哪经得起这么多次数的折腾。
最终还是只能按图索骥取之于民。
而且按照卫所军户的标准,每次打仗,军户家里要去两个男丁,一个正军参战,一个馀丁随行,如果正军战死沙场,还需要家里再提供一个男丁作正军,在这个生产力严重不足的年代,一家少了两个男丁,家庭根本维持不了。
何况大明近乎一两年北伐一次。
男丁消耗太大了。
打仗打的是后勤,打较短的时间,军户还勉强能支持,时间一长,只能朝廷提供。
大明每次发兵都是十几、二十几万,这么庞大的军队,对后勤要求必然很高,也定然要消耗海量粮草辎重。
夏之白只感到了一阵的心寒。
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帝国的亿万臣民,自巢都破碎的阴影下诞生,于肮脏泥泞中日夜劳作,最终倒毙于路旁,生若杂草,死如蝼蚁,无人哀悼亦无人铭记,但他们又是有福的,因他们为神圣的黄金王座奉献了一生,世间没有比这更大的奖赏了。
这就是朱元璋目前在做的,为了自己的丰功伟绩。
不惜榨干天下。
“富贵不落平民身,战场全是平民魂。”夏之白忍不住低语了一句。
郭桓同样是帝王丰功伟绩下的牺牲品。
朱元璋老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
尤其是去年还大病了一场,对于建功立业更加急切,他迫切的想将‘驱逐鞑虏’提早完成,也彻底扫清北方对大明的威胁,在这种急切的心绪下,他开始靠着强权高压,逼迫官员去筹集北伐的粮草。
只是郭桓等人心有抵触,对筹集北伐粮草并不积极。
惹得了朱元璋不喜。
所以才引来了这次的查账。
而致他们于死地的,是他们跟朱元璋意见相左。
帝王的丰功伟绩是不容臣子质疑的。
臣子只能执行。
朱元璋不知道郭桓等官员有贪墨吗?
肯定知道。
甚至就是知道郭桓等人手脚不干净,才让他们负责筹集军饷的。
因为户部筹集军饷的手段不干净,而朱元璋又不可能去承认这些事,更不可能真的去认下这些‘借粮’,所以需要有人去承担天下民怨,而这个人就是郭桓等官员。
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全杀了。
死无对证。
夏之白回过神来。
他理清这些后,也不由倒吸口凉气。
老朱下手真是又狠又黑。
他也总算知道为什么《明史·刑法志》中写的郭桓案结果: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檄赃所寄借偏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
简而言之。
朱元璋这次打劫了天下。
通过处罚为郭桓销赃的同党,朱元璋将大明天下民间的殷实人家,都搜刮了一个干净。
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也怪不得,后面引得民愤,为平息民怨,将处理案件的官员杀了。
但被强行收敛的钱财却都归入了国库。
此事已成定局。
不会再有任何变动的可能。
朱元璋后续北伐的军费,就靠这次搜刮百姓的民脂民膏。
夏之白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朱元璋会那么阔气的拿出五万白银给自己了,因为朱元璋早就设置了一个一本万利的局,他算计的是人性,算计的是郭桓等官员的贪婪跟私心。
而郭桓等官员的确中套了。
也被彻底套死了。
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去辩驳。
因为他们真的从中拿了钱,只不过底层那些殷实百姓,却是实打实的无妄之灾。
但朱元璋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对北元进行犁庭扫穴。
夏之白蹙眉。
他虽窥探到了全貌。
但也没办法改变,心有力而余不足。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中找到机会,为天下做一些改变。
不至于让天下彻底陷入一潭死水。
尤其是工商业。
因为郭桓案真的爆发后,以朱元璋的狠辣手段,定会对民间钱粮釜底抽薪。
民间的工商业会被全部摧毁,整个明朝的经济,也会自此倒退回小农经济,虽然这本也是朱元璋的用意之一。
但这不是夏之白想见到的。
天下可以进步缓慢,但决不能倒退。
夏之白转过头,看了眼面如死灰的郭桓,心中暗叹口气。
郭桓也怪不得别人。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手脚不干净。
但手脚干净又如何?在这种严峻形势下,也根本逃脱不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眼下朱元璋已是铁了心,要将这次的事,一股脑压到郭桓等人头上,他们根本挣脱不了,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良久。
郭桓终于缓过气来。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嘴唇还有些发青。
他看着夏之白,轻声道:“我来应天府时,身边只带有郑袄一人,一身衣裳都是破烂的,我也曾跟你一样,满腔斗志,想着只要为陛下为大明好好做事,一生便足矣。”
“但当我一步步走到朝堂,走到陛下的面前时,我才第一次发现。”
“站在陛下面前的,只可能是两种人。”
“支持陛下的,反对陛下的。”
“没有其他选择。”
“陛下也不会给你第三个选择。”
“也是在这时,我第一次,也是后续无数次,面对了同样的选项。”
“原则,还是利益。”
郭桓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看着夏之白,声音虚弱道:“我犹豫过,也害怕过,但最终.”
“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我不想再折腾下去了,我已经年过五旬,我这一生,见过元人肆虐,也见过兵荒马乱,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我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了,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也不是我该追求的全部。”
“我也想跟其他人一样。”
“原则?在利益面前,又值几个钱?”
“如今.君要臣死,我郭桓又岂能不死?”
说着,郭桓的眼中闪过一抹戾色,他用力地抓着椅子把手,冷声道:“但我也要看看,陛下是不是真有那么狠的心,能把六部的官都给杀了,我郭桓死不足惜,我认,我郭桓饱读圣贤书,深知忠君一事,我不会反抗,我会将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我倒想看看,陛下下不下得了那个手。”
“能不能杀的六部人头滚滚,能不能把朝堂杀的空空荡荡。”
郭桓满眼血色,脸色狰狞,他看向夏之白,眼中满是复杂之色:“小子。”
“你很聪明。”
“也很懂进退时局。”
“但伱把朝堂想的太简单了。”
“你真以为把那些所谓的‘工农’抬到台面,天下就会有变化?”
“人都是一样的。”
“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我们的这位陛下,还有殿下,不会允许天下有那么大变化的。”
“人都是有私心的。”
“我们的这位帝王尤其如此。”
“呵呵。”
“不过我会帮你一把。”
“既然陛下想筹军饷,想拿我的人头平息民怨,我作为臣子不得不从,但我会把天下的富户、商贾都扯进来,让陛下一次性帮你清洗个干净,让天下人人皆悚心震胆,如神明临其庭,不敢少肆!”
“让他们害怕在陛下手中当官,让陛下知道下面官员是何等丑恶。”
“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帝心难测。”
“就算文官怕了,还有武官,武官比文官更可憎,手段也更残忍。”
“几次北伐下去,武威大震之下,武将们会更嚣张跋扈,也会更目中无人,这些将领很多从底层出身,文人轻视,顶多是不屑不耻,武人轻视,可是真会拳脚相向,这些人其实比文人更憎恶底层人爬上去。”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若是日后你真的掌权,收拾一下我和我家人的衣冠,将我们的衣冠送回山东兖州东平。”
“碑就不用立了。”
“污浊之人,无颜面对父老。”
郭桓叹息一声,眼中闪过一抹落寞。
落叶归根。
这是多少人的夙愿。
他也曾幻想过这样的一天。
但他做不到了。
夏之白深深的看着郭桓,轻叹一声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郭桓脸上露出一抹笑,拱手道:“今日多谢夏状元替我解惑了。”
“唯唯诺诺半生,一直如履薄冰,临到死,总算是能得片刻的安宁了,可惜明日不能亲至,去看看你那盐铺的盛景,端是有些遗憾。”
“倒也好。”
“民间有民间的热闹,朝廷有朝廷的热闹。”
“各有千秋,也各有不同。”
夏之白肃然回礼。
郭桓背着走,朝着屋外走去,他的神色已恢复正常,淡然道:“状元郎,你觉得以后得天下会是怎样?”
夏之白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也猜不到。”
“大抵是美好的吧。”
“美好?或许吧。”郭桓望着月色,心绪很是平静,笑着道:“盐我收下了,天色已不早,夏状元,你还是早日回去歇息吧,这几日你可得多加休息,不然等我郭桓出事时,你恐会惊的睡不着。”
“这天下从来都是蛇鼠一窝。”
夏之白欲言又止,朝郭桓拱拱手,转身离开了。
郭桓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他只是在不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坏的位置。
但他没得选。
夏之白也没有什么愧疚感。
就像是他最开始说的,这一切都跟他无关。
他只是路过。
唯一的一点变化,或许就是打破了郭桓的侥幸,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面前。
郭桓就这么静静的站着。
他放弃了挣扎。
挣扎已经是徒劳无用的了。
在陛下开始催军饷的时候,他们的生死就被陛下划定了。
即便自己没有从中获利,真就矜矜业业的做事,依旧没有半点用处。
陛下所需的军饷数量太大了,根本就收不上来,只能靠威逼勒索,但陛下是爱民的,岂会对百姓做这种不端的事。
那便只能是户部自作主张。
他作为户部的三把手,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跟帝王的丰功伟绩相比,臣子的死活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是臣子的荣誉。
郭桓转过身,朝着大堂走去,心中却想起了另一件事,便是夏之白曾说过的一句话。
如今的陛下,视百官为长工,视万民为家奴。
他当初不以为然,如今却感觉说的十分在理,他的确就像那长工,只不过是手脚不干净的长工,因而注定会被杖毙。
但文官如此,武官呢?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哈哈。”
郭桓凄凉的声音在院中回荡着。
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