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饷二字一出,文华阁彻底安静了。
就连朱元璋都沉默了。
夏之白道:“郭桓正是猜到了这点,这才最终放弃了,也给臣说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话。”
朱元璋嗤笑道:“咱的确有让户部官员筹集军饷,但咱何曾说过要他死?他若真是干干净净,不贪不拿,咱又岂会杀他?”
“巧言令色,只是觉得咱残暴不仁罢了。”
朱元璋没有否认。
他也不屑去否认这些东西。
他双眸望着夏之白,漠然道:“所以你昨日才当着城中百姓的面,说着君要仁,臣才忠。”
“你也觉得咱做的不对?”
夏之白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陛下你想多了,正如陛下所说,若是郭桓等官员,真的不贪不拿,陛下又岂会真对其下杀手?郭桓又岂会对我提供的统账之法这么上心?”
“他们的确是手脚不干净。”
“也该杀!”
“没有所谓无辜。”
“郭桓之所以愤懑,便在于陛下可直接杀人,用不着这么弯弯绕绕。”
“还让他提心吊胆了好一阵。”
“而陛下之所以这么多此一举,主要是还想着谋求更大的事,因为北元的存在,对陛下而言,始终是如鲠在喉,陛下也始终担心,有朝一日,北元会卷土重来,将陛下打下的天下,重新给夺回去。”
“陛下.急了!”
“急着尽早为天下谋划好一切。”
“也急着将一切可能影响大明安危的隐患给拔除。”
“在陛下眼中,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郭桓等人,亦或者那些被牵连进去的人,也都是死得其所。”
“因为他们是为大明的千秋万世而死。”
“他们的死,换来的是大明北疆,日后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太平。”
“这笔账在陛下心中是划算的。”
“郭桓后面也明白了这点,因而直接放弃了挣扎,静等着陛下将其抓拿,等待着成为陛下手中,铺设大明千秋万代的基石,哪怕心有不甘心有不满,也只能义无反顾的受死。”
“他们的确该死。”
“但此刻也是在成全陛下的丰功伟绩。”
“我并不同情,也不惋惜。”
“也丝毫不关心。”
“我只是一个商官,陛下的宏图大志,郭桓等人的贪财逐利,都跟我无关,这场政治风波,政治风暴,对我而言,没有太大意义。”
“我也乐于见到。”
“在对于处理贪官污吏上,我跟陛下是站在同一队列。”
“我也很不喜现在的士大夫风气。”
“的确该煞一煞。”
朱元璋目光微动,对夏之白的话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夏之白会指责自己,至少也会冷言讥讽,讥讽自己又当又立,结果夏之白都没有,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以一种超然的平静,把整件事说了出来。
“伱当真这么看?”朱元璋有些狐疑。
他有些不确信。
夏之白笑了笑,道:“陛下无须质疑,我的确对陛下的诸多做法不满,但我跟郭桓的确不是同路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是郭桓他们真干干净净,陛下再不满,也不会轻易杀掉的,因为陛下一直以来,就希望大明的官员,能奉公守法,清洁廉明。”
“再则。”
“当日殿试时,我便说过了。”
“不喜‘士’阶层。”
“陛下在天下大开杀戒,无异在松动士大夫的根基,我为何不乐见?或许假以时日,随着‘士’阶层的衰弱,‘工农商’阶层的崛起,我‘扳倒’‘士大夫阶层’的想法也就实现了。”
夏之白嘴角露出一抹干净的笑。
朱元璋目光微沉,也是若有所思。
这倒的确符合夏之白的风格,也符合夏之白的作风。
朱元璋道:“所以昨日,你在城中叫嚣着,要给天下开一条商路。”
夏之白点头。
他望着被搁在桌上的账簿,缓缓道:“陛下其实可以好好看看这本账簿,我这次前来,也是为了呈上这份账簿。”
朱元璋垂眸。
他望着手边的账簿,大致的翻看了几眼。
并无太大兴趣。
只是当看到最终利润只有四千两时,朱元璋眼中不由浮现了一抹浓浓的嘲弄,他抬起头,望着夏之白,冷声道:“你这三个月,弄出这么大阵仗,咱还以为挣了多少呢,就四千两?!”
“就这个利润,你怎么还咱的钱。”
“咱若是没记错,你给咱借钱时,说的是一年后,十出十二归。”
朱元璋将账簿扔在了桌上。
朱标也眉头一皱。
五十万斤盐,就只赚了四千多两?
这未免太少了点吧。
朱标起身,朝朱元璋拱拱手,将桌上的账簿拿到了手中,仔细的翻看起来。
夏之白叹息一声,道:“陛下眼里只看到了四千两吗?”
“咱的确只看到了四千两。”朱元璋抓着玉如意,朝后背挠了挠,又道:“当然咱是还看到了你这三个月,花了咱整整四万两银子,但这是借出去的钱,咱认,咱不挑这个毛病,咱就看你最终能还给咱多少。”
“还有九个月,六万两银子,你能还给咱吗?”
夏之白摇头:“还不上。”
朱元璋目光一冷。
夏之白一脸平静,淡淡道:“不过臣本身就没打算要还。”
“臣呈上这个账簿,并不是来向陛下展示,臣这三个月从零开始,挣了多少钱。”
“若是真论挣钱,京都盐业,一个月正常也就能挣一千五六百两,一年也就两万上下,而开启花销就投入了四万两,若只看支出收获的数字,的确觉得臣所创立的企业,并不怎么值当。”
“但账并不是这么看的。”
“也不能这么算。”
“只是臣疏忽了一件事,便是陛下并不懂经济。”
“陛下对于这些账目,唯一看得懂的只是最末几个数字,但若是仅凭几个结果,就轻易的下定判断,并因此认定某些事,那可就太过荒谬,甚至是荒唐了。”
朱元璋脸色一沉。
看向夏之白的眼神充满了不善。
夏之白直接无视了,他拱手道:“陛下是从微末起家,应当很清楚,起家之难,尤其是创始之初,稍有不慎,便可能倾覆,但只要撑过最艰难的时段,后续一切都会慢慢好转。”
“就如盐企一样。”
“前期投入的确很大,但陛下可以翻翻账簿,在这一个月,盐企的投入已大幅减少,日后只要不出大的状况,基本投入都会渐渐趋于减少乃至稳定,现在京都盐铺,每个月能稳定获利一千多两。”
“不消三年,便能赚得六万,彻底填上借款。”
“三年之后,盐铺所赚之利,则全是利润,仅仅三年,就能彻底获利,这个回报率已是惊人的高了。”
“这只是起步。”
“正常经商,哪有不扩张的?”
“等应天府的经营稳定,京都盐铺便会向四周扩张,寿州、滁州等需恢复生产的地方,都是最好的扩张之地,到时三府之经营,利润又会翻倍,若是将京都盐铺的经营,扩张至整个大明,陛下可曾算过,一年利润会如何?”
“臣算过。”
“差不多是六百多万。”
“当然不同地区,食盐售价有波动,利润也会受影响,但就算如此,一年利润至少也有四五百万。”
“这还是在惠民的条件下的获利。”
“付出跟收获是成比例的,付出越多,收获也就越大。”
“诚然,就如陛下看到的,初期的确会耗费大量钱财,但只要正式起步,不消几年,就会扭亏为盈,臣之前说过,臣设立的是国企,即这是大明朝廷的官企,因而这四五百万两白银,会直接入账国库。”
“这四五百万两银子是多出来的。”
“据臣所知,大明一年财政收入,只有三千万上下。”
“这四五百万两银子,已经抵得上大明财政收入的六七分之一了。”
“而这些钱,陛下要征多少苛捐杂税才能收上?”
“其中又会多出多少贪墨?”
“当然,在陛下心中这是不值得的,因为且不说开‘商官’的先河,对天下的影响会有多大,会不会加剧官员腐败,就是经营应天府一地的盐企,就会为朝廷增加多少的官吏支出,这也是臣要说的另一点。”
“便是陛下看不懂账簿。”
“陛下只看到了最终的利润四千两,却没有看到这利润之下,已经是除去了‘盐煤’两企业上千人的工资支出。”
“我呈给陛下的账簿是十分详实跟具体的。”
“只是陛下并没看。”
“或者陛下依旧以为,臣创办的企业,手中的盐工跟矿工,跟其他灶户矿工一样,并不需要额外的支出,只需给一定的粮食和少量维生的钱财就足够了。”
“但实际并不是。”
“因为这些工人都是算的雇佣。”
“按月给月例。”
“我这次前来,便是以自身真实所为,明白的告诉陛下,臣想建立的这套体系,是可行的,而且经过这三个月的实践,也的确证明了,这是一条可行的路。”
“请陛下再看一次这份账簿。”
夏之白微微躬身,主动明确的表露着态度。
朱元璋目光阴晴不定,迟疑片刻,将这份账簿重新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