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愤然起身,拂袖大怒道:“一派胡言。”
“天下形势千变万化,岂是在北疆走九个月,就能看出来的?何况北疆远离华夏太久了,早就跟天下有了割裂,用北疆看到的情况来推演大明未来的走势,这才是真的本末倒置。”
朱标冷冷的看着夏之白,漠然道:“不窥全貌,不予置否。”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当真不明白?”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望着朱标愤怒的面色,夏之白平静的摇摇头。
他淡淡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者昌,逆者亡,这是天下必然的趋势,如今的大明承天运而建,必定也会因失天运而亡,这是历史之昭然,无人能阻拦。”
“殿下的气愤,其实跟陛下的愤怒,是一样的。”
“你们都想让大明江山万万年。”
“但天下有万年朝代吗?”
“没有。”
“秦制以来,历朝历代莫不夭折于三百寿,再好的制度,再好的天下,在岁月的冲刷下,都会变得千疮百孔,也都会变得不堪一击,大明也不会例外。”
“历史会倒退。”
“但不可能真的退回到原点。”
“因为领政的帝王不会同意,下面的臣民同样不会允许。”
“倒退的越多,底层被剥削的越厉害,他们的愤恨不甘,也会越重。”
“华夏这块土地,从陈胜吴广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就注定回不去了,就如浪潮一般,有起有伏,但最终还是会滚滚向前。”
“因为推动这一切的是底层的百姓。”
“底层百姓的确在上层人眼中最愚,最目光短浅,甚至也最势利,但这些人同样是最聪明的,他们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他们追求的是自己的生活会变好。”
“纵观历史。”
“从远古时分为国人野人。”
“到后面的为奴。”
“再到黔首。”
“这一步步下来,哪怕殿下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底层百姓的社会地位是在提高,他们有资格获得田地,有资格掌握技艺,有资格弄出匹夫一怒。”
“这些社会地位的提高,并不是凭空得来的。”
“这是无数底层百姓前赴后继,为此付出了大量鲜血得到的。”
“这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是‘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是‘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朱标脸色一变。
望向夏之白的目光充满了怒火。
夏之白目光肃然,眼中带着几分正色,又道:“我的确是一叶障目,但我却能给陛下之后,又添一笔。”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夏之白!”朱标牙齿紧咬,近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这三个字。
夏之白站起身,目光并未有任何退让,直勾勾的跟朱标对视着,平静道:“驱逐鞑虏、弥合南北,这的确是大明的功业,但这不能成为大明唯一的功业,大明既坐稳了天下,就该懂得,天下要重头来过了。”
“穿新鞋走老路。”
“这种老套的方式,天下经历太多了。”
“天下没有万岁无疆的人,更不会存在千秋万世之帝国。”
“所有人都会死!”
“过于追求所谓的千秋万代,注定会越走越歪,而且伱当真以为陛下能始终这么强势?始终能这么说一不二?始终能这么横行霸道?”
“你还记得我初见陛下时是怎么说的。”
“陛下老了。”
“作为从民间起家的帝王,陛下比谁都清楚,一旦人老了,就会面对怎样的遭遇,子嗣争夺家产,下面的佣人也心怀鬼胎,他的话会越来越不起作用。”
“这不是什么危言耸听。”
“这是事实。”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陛下这么急切的想培养你?想将你推到台前,让你掌控大半个朝堂,就是为了让你能平稳的过渡,但陛下终究太过乐观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百官对陛下的态度,跟对殿下的态度,本来就是不同的。”
“你也不可能完全的替代陛下。”
“你自己应当清楚。”
“天下只有一个洪武大帝,也只会有一个洪武大帝。”
“其他人都拍马不及。”
“你真以为你作为当朝太子,能行使大半的皇帝职权,已经等同于半个皇帝,等日后上位,就能够十分顺畅的接替?权力交接,任何时候都要经过一番腥风血雨的斗争。”
“权势再大的储君也一样。”
“因为你信任的臣子,跟陛下信任的不会一样。”
“没有人想失权。”
“殿下大可往后慢慢去看,陛下会为继位者做妥协,也会为了天下稳定妥协,当然也会继续大开杀戒,因为陛下担心你掌控不了天下,要替你把那些荆刺给拔了。”
“只是陛下看了那么多的书,却一直有意无视了一件事。”
“天下最大的腐败,一直都是权力的腐败。”
“腐败注定是无可避免的。”
“大明的贪腐从根子上就解决不了!”
“压制的越狠,最终爆发起来,也会更厉害。”
“这次郭桓案,殿下应该看过一些卷宗,知晓官场贪腐的情况,基本是靠山吃山的。”
“司捕者就以捕盗为‘外府’,收粮者以粮为‘外府”,清军者以军为‘外府’,佐贰官之上就可正大光明的弄一些‘罚谷’、‘羡余’之类的,至于官员,则更多了。”
“岁节则有献,生辰则有贺,不谋而集,相向而来。寻常之套数不足以献芹,方外之珍奇始足以下黠。”
“听着这一套,殿下是不是有些耳熟?”
朱标脸一沉。
夏之白负手而立,继续道:“这些殿下应当都知道,那我再给殿下说说,殿下不知道的。”
“士人!”
“士人的额外收入,可比殿下想的丰富。”
“请托行私,起灭罔利;包揽钱粮,隐蔽差役;请祀名宦、乡贤,管分斋膳、廪粮;”
“乡饮邀速宾介,祭祀营求监宰;进学先为保引,行礼图充导赞;扳亲人族,上书献诗;”
“夺授生徒,勒索束脩;霸佃学田,占种抛荒;放债收租,过取利息;科举起贡,争论盘缠;”
“身具衣巾,杂乞人而待赈;手提秤斗,作牙侩而不辞。傍驿递,拨马差夫;予里甲,挂牌销卯;当行坐铺,赌博赢钱。”
朱标脸色微变。
他也被夏之白说的士人贪墨手段给震惊到了。
“大明的士人当真如此穷凶极恶?”朱标有些不敢置信。
夏之白冷笑道:“殿下以为这些人会惭愧吗?会羞愧于这一身长衫吗?”
“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殿下。”
“不会。”
“彼方得意,何有愧颜一说?!”
“世人庸庸碌碌,读书不是为了白忙碌的。”
“目的从来都是‘罔利’!”
“陛下杀再多人,能把这些士人全杀光吗?陛下真能不用这些士人吗?过去士人的那套显贵衣裳,早就为底下的士绅扯了个干净,唯有陛下还当个宝贝似的供着,试图靠讲道理,让士人见血,让他们回心转意。”
“这才是真正的自欺欺人。”
“当今陛下做再多的添堵,都只是在帮助下面的人,更加心安理得的贪墨,因为他们是士绅,他们本就高人一等,自然就该有高人一等的样子,只是代价呢?”
“代价最终落到的还是陛下头上。”
“陛下总觉得用这种方式,能让大明存在的久一点。”
“然过犹不及。”
“有的事堵不如疏。”
“陛下有这个狠心,对官场的官员杀个七七八八,却没有那个魄力,对现有制度做出修改。”
“秦隋之亡,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步子迈得太大,想一口气吃成胖子,彻底解决当时的问题,但若是如汉唐一般,真的静下心,以几代人的共同努力,未必不能将这些东西处理好。”
“再则。”
“我的确推崇大同社会。”
“但目前的社会,距大同社会,十分的遥远。”
“而且天下定然会出现一定的反复,这也会进一步拉长达到的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大明存在数百年甚至更久了。”
“大明如今才存在十九年,陛下就开始担忧起数百年后的事情了,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
“也实在是杞人忧天了。”
夏之白摇了摇头。
朱元璋地主的心思太重了。
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朱标目光阴晴不定,他深深的望着夏之白,沉默了许久,端起手中的茶水,大口的喝了几口,茶水已有些凉了,喝下去,甚至还有点凉心。
朱标看向夏之白,沉声道:“你想要的大破大立是什么破?”
夏之白面带微笑,不紧不慢道:“要破去过去时代‘士’阶层的显贵光彩,让他们在百姓面前,露出真实面目,而后还要让天下越来越制度化,正规化。”
“宋代以降,读书识字的门槛进一步下降,但还不够,还要继续打破士绅对知识的控制!”
“要对旧有的思想风俗习惯文化进行破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