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夏之白去到了宫中。
他并不意外。
朱标劝说不动朱元璋的。
这一点,夏之白很早就知道了。
朱元璋的确很满意这个长子,但也仅此而已。
作为一个帝王,父子之情从来都是事后的,尤其是当了十几年皇帝的人,早就化为了一个政治机器。
他不会容许天下有这么大的变动。
奉天殿外。
夏之白等候在外面。
他抬起头,望着依旧悬在上面的‘奉天’二字,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只要奉天二字还在,朱元璋就不会有改变。
很快。
夏之白进到了殿内。
相较于上一次相见,朱元璋的身形消瘦不少。
脸颊上也多出了不少老人斑。
夏之白拱手道:“夏之白参见陛下。”
朱元璋抬眸,望着下面这个灰色长衫的男子,眼中露出一抹厌恶。
他道:“夏之白,你想让咱同意开海。”
夏之白点了点头道:“回陛下,这不是我想的,而是陛下想的。”
“呵呵。”朱元璋笑了,讥讽道:“咱什么时候说过要开海了,咱可从来都不想开海,咱这些年更是三令五申的要禁海。”
“咱虽然老了,但还记得事。”
夏之白颔首,笑着道:“陛下的确没有说过,但是这么要求的。”
“臣只是遵从了陛下的心意。”
朱元璋一愣。
他狐疑的看着夏之白,有些没明白这番话。
他何时有过这样的要求?
夏之白抬起头,望着朱元璋,平静道:“陛下是大明的帝王,天下大小事都需陛下经手,臣所做的这些,自然也不会例外,而且这的确是陛下的心思。”
朱元璋冷哼一声,“咱最见不得的就是你们这些士人。”
“巧舌如簧。”
夏之白没有去解释,只是问道:“臣跟太子殿下商议的事,陛下一定得知了,从陛下召臣前来,臣若是没有猜错,只怕陛下对臣的想法并不满意。”
“在陛下的设计中,天下是定额定配的。”
“每年生产多少食盐,生产多少铁,甚至制造多少布,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百姓每人买到多少东西,也都是定额定量的。”
“只不过陛下得到的数据,从来都是上一年的,而天下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变化,因而很多时候,这些定额的东西,都会出现偏差,而一旦天下出现天灾人祸,往往都需要朝廷付出极大心力去解决。”
“还有另一个办法。”
“便是杀人。”
“这也是历朝历代的惯例。”
“每年都会杀掉天下千分之二到百分之一至二的人口。”
“陛下熟读史书,对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知晓的不可谓不深刻,而在治理天下这些年,陛下也渐渐发现了,照着历史的经验教训治国,并不是那么容易。”
“用着也并不怎么适用。”
“因为陛下给大明规划的是一个繁盛时期的治理模式。”
“通过均工夫、里甲轮流应役、节徭役、避农时等措施,将繁重的徭役,相对均衡的平摊到百姓身上,让百姓得以接受,又建立了一整套节省税收支出的胚胎保障体系,如军屯、民屯、庄田、职田等高租率的官田制。”
“颁布了打击地方豪强,限制土地兼并的富户政策,还有军役、匠役、灶役子孙世袭的户籍制,罪囚应役赎罪制,商人输粟于军镇的盐法开中制,就近运输税粮的对拨制等等。”
“为天下构建了一个低农业税和商税的国家。”
“就算有天灾人祸,也可以通过征徭等方式,强行征召百姓赈灾。”
“若是财政有不足,便通过大明宝钞来发钱。”
“在陛下的这套理论下,已算的是一个丐版的大同社会了。”
“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物资丰富,吏治清明,百姓和睦友善,无边患无动荡的太平盛世,只要天下太平,按部就班的执行,天下就能始终长久的维持下去,就算真出现了人口爆炸,也可以通过严刑峻法清理多余人口。”
“而在这十几年里,陛下一直想把这些事完成。”
“多次出兵北伐,想扫灭边患,在倭寇时常侵扰下,更是心一横,想到了禁海,为的就是达成那个理想环境。”
“只是陛下应发现了。”
“这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
“根本就做不到。”
夏之白没有任何留口,将朱元璋编织的梦,直接给拆穿了。
朱元璋把一切都太理想化了。
上至帝王,下至臣民,还有天下等等,全都认为是一成不变的,但这又怎么可能,尤其还是天下正步入小冰河时期,这种吸取了太多经验教训的体制,本就背负了太多的历史累赘。
外强中干。
这一套体制,随着朱棣上位,就已事实上崩解了。
就算是现在,他从北方一路走下来,军屯要么被抛荒,要么被有权势的武官占据,根本就无法为军队提供足够的囤粮,朱元璋说的不费百姓一粒粮,就养活天下百万兵,根本就做不到。
就是现在。
大明每年都要往北方运送几十万石粮食。
不然朱元璋也不会这么狠心,借助郭桓案搜刮天下富户,用来集聚军饷军粮了。
这一切朱元璋都知道。
只是他觉得这是通往大明昌盛的必经之路。
他为大明设计的是千秋万代的基业,而今大明只是初立国,的确会面临各种问题,但随着大明国力日渐鼎盛,他目下对天下的强势也会慢慢减弱,最终达成他心目中的千古一国。
朱元璋铁青着脸。
他冷冷的注视着夏之白,眼神凶狠的,能将眼前这人生吞活剥。
他还没发作,夏之白倒数落起自己来了。
朱元璋冷哼道:“做不到?”
“你又知道些什么,咱为这天下付出了多少心血,任何人都想不到,咱的大明如今只是刚起步,等日后天下稳定,这一切都会成为大明长久的万世根基。”
夏之白冷笑。
他冷冷的看着朱元璋,漠然道:“陛下,伱作为天下的帝王,对天下的情况,了解最多,但你选择性忽略的东西也最多,我过去行走在北方,同样了解过一些情况。”
“在我调查之中,郭桓案中,不少官员在征收赋税时,巧立名目。”
“征收多种朝廷没有征收的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神佛钱等的赋税,用以中饱私囊。”
“在陛下公布的诏令下,只写出了这些人巧立名目。”
“却没有写这么些人为何要巧立名目。”
“大明的官员固然很贪,但从最初的‘空印案’,到后面的‘胡惟庸案’,陛下对于有问题官员的处理,天下人都知晓,而且天下方定,百废待兴,就算再不识趣的官员,也多少会收敛一些。”
“但在陛下治理下,贪腐不仅不见少,反而还越演越烈。”
“原因陛下比谁都清楚。”
“陛下熟读史书,却只看得见,史书中对集权有用的东西,却看不到集权之外的弊端。”
“在过往的朝代中,朝廷逐步收拢了地方财权,在宋代时,朝廷几乎收走了地方的全部财权,财权全部集中到朝廷,但是朝廷又不担负地方的财政支出,导致宋代的地方官员直接变成了朝廷的税吏。”
“而朝廷又要地方官府做事,又不给多余的钱粮支持。”
“地方又能怎么办?”
“只能法外收税,最终一步步演变为胡乱加派,然后引得地方民怨沸腾,朝廷又派人下去,将这些地方的胡乱加派整合进正轨税收,全部收走,地方遇到事情,朝廷拨款不足,只能继续胡乱加派。”
“这种情况大明尤其严峻。”
“去年的寿州、滁州大水,朝廷拨乱只有十万余两的钱粮。”
“这点钱粮哪里够治理跟安置?”
“最终还不是得从百姓头上去收,甚至是放高息、让百姓变卖家产。”
“还有空印案。”
“在陛下眼中这是官员舞弊的行为。”
“认为这会给贪污大开方便之门。”
“空印的根本,在于朝廷规定,每年各布政司、府、县都要向户部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税款账目。户部与各布政司、府、县的数字须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如果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便要被驳回。”
“但大明上缴的是实物税款是粮食。”
“运输过程中,难免会有损耗,很容易出现账册与实物对不上的现象,而一旦朝廷审核出现问题,就要打回重报。”
“在一些交通便利的地方尚好,像是云贵、两广、晋陕、四川等布政司,交通不发达,往来路途遥远,一旦出现问题,来往就会浪费很多的时间,若是没有到规定时间交上,就会为朝廷定罪。”
“他们只能备好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
“这种做法历朝历代都有。”
“从未明令禁止。”
“空印案发生的根由,浙江的郑士利曾上书过。”
“只是陛下根本不认可,反而下令彻查,最终没有查到主使,被陛下怒而流放。”
“如今依旧处于流放之中。”
“除了郑士利,空印案很多官员,都还处于流放之中。”
“臣并不为他们说清。”
“因为他们的确做错了事。”
“但此后呢?”
“朝廷可有做什么弥补改进?”
“没有。”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就是陛下的解决之法?”
“掩耳盗铃,只是在自欺欺人。”
“陛下谁的错误都给定了,唯独没有给自己定一个,也没有给这个制度打补丁,就算是最终查到这些人并无贪污行贿,只是下意识做出了这种习惯行为,陛下依旧没有放过。”
“闭上眼装作是瞎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