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对这些不关心。”
“要是谁真敢闹事,咱会让他知道,咱大明的刀还利着!”
朱元璋将手中玉如意放到桌上,眼神变得犀利,他缓缓站起身,背着手,一步步的走下了高台,漠然道:“你给咱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觉得咱这套体制有问题,想让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但咱不觉得会有问题。”
朱元璋看向了夏之白。
夏之白摇头。
他朝朱元璋微微拱手,微笑着道:“有没有问题,不是陛下能决定的,而是天下的黎民百姓决定的。”
“在陛下看来,就算有不服,直接雷霆出手,扫灭一切丑类。”
“而且大明施行的是小政府。”
“官员数很少。”
“就算把朝堂的官员大部分都杀了,朝廷也能很快补充上来,毕竟为官的诱惑太大,没有多少士人能抵制得了,就算有士人不出仕,靠着那些出仕的士人,大明依旧能稳固。”
“毕竟历朝历代,如汉靠着一个沛县的人才就坐稳了天下,陛下靠着淮西势力,同样坐稳了天下。”
“天下用不着这么多‘士人’。”
“何况陛下一直在对天下行‘教化’,让天下背诵《大诰》,让官员按照陛下的心思,去研习《四书五经》,按照陛下的想法去参加科举,时间一长,天下的士人,就变成了陛下想要的模样。”
“到时大明又岂会不蒸蒸日上?”
朱元璋笑了笑。
他并没有就此否认。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有问题的都是官员,天下既有了问题,那就将弄出问题的官员处理了就行,他了解地方的百姓,他们对于朝廷杀贪官的热情是极高的,也是报以很大的热诚,只要朝廷杀得足够快,杀得足够狠,再大的问题,也都会被消弭。
夏之白平静道:“陛下杀了这么多人,天下的问题解决了吗?”
“空印的实质问题解决了吗?”
“大明财政急缺的问题真正解决了吗?”
“只是把头缩进了沙子里,装作无事发生罢了。”
“扬汤止沸,只解决了表面问题,实质问题丝毫没动,等这些被陛下强行按下的矛盾,彻底掩盖不住大爆发的时候,陛下又准备指望谁来解决?”
“靠后世的帝王吗?”
“但一个手里无财政的帝王,又能做到多少事?”
“就算依旧能做到如陛下一样,将奉天殿杀得是血流成河,但底下的积怨不满就解决了?”
“陛下将朝堂的官员,清理了一批又一批,但贪官污吏依旧层出不穷,根子上坏了,杀再多的官员,抓再多的贪官,基层始终能够源源不断的输送贪官上来。”
“这些上来的贪官在前车之鉴下,只怕会更加糊弄。”
“而且陛下也莫要强求出现多少清官。”
“因为大明的体制不允许。”
朱元璋眉头一皱。
他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无稽之谈。”
“咱什么时候不允许了?”
“咱颁布《大诰》,严惩贪官污吏,就是为提拔清正廉明的官吏,咱手下这些官吏,要是真的干净,咱谁没有重用过?”
夏之白摇头。
他沉声道:“陛下听自己想听的话听太久了。”
“大明的确有一些清官,但这些清官,又有多少人是正经提拔上去的?”
朱元璋瞳孔一缩。
夏之白冷声道:“清官是要做事的,但大明地方官就四五个,朝廷每年还要颁布各种政令,能把朝廷的事做好,就已很是难得了,那还有多少精力去做实事?”
“陛下求的天下贤才,要的是‘务得经明行修、文质相称之士以资任用’。”
“但这些人根本没机会展现才华。”
“在陛下的体制下,干任何事都会变坏,无论初衷是好还是坏。”
“因为没钱!”
“做事需要用到钱。”
“朝廷不可能给与多少财政支持的,就算是我这京都盐铺,得到了陛下五万两白银支持,但陛下也知晓,这是借的,我在今年六月,更是还了一万两的利息。”
“我这事尚且是做成了,即便如此,依旧为陛下抱怨颇多。”
“何况天下其他人?”
“兴修水利、道路改善、教育文化等等,都需要用到钱,朝廷会给他们拨款吗?”
“不会。”
“不仅不会,朝廷还会去查他们,因为他们把这些事干起来了,这就不应该,定然是有跟地方商贾乡绅苟且,不然哪来的银两,而这一查,基本是一查一个准,任何做事的都下去了。”
“朝廷不会管‘官商勾结’做的好与坏,只会抓着官商勾结这一点不放。”
“最终。”
“徒留下一堆欺上罔下的官员。”
“他们不做事,也不担事,只需要迎合上面。”
“甚至于这些人把官商勾结,或者把权力寻租得来的钱,积极的献上一部分给朝廷,借此让自己平步青云,卖官鬻爵的事,在大明都是明码标价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群得不到朝廷任何支持的官员,就空靠着那里背诵《大诰》,就指望着天下太平,指望着水旱两灾不会发生,陛下认为真的可能吗?”
“当然。”
“陛下对大明的官员是有要求的。”
“要求他们要自己主动献上家业,借此来助力大明地方稳定。”
“因为在陛下看来,能让他们献上自己的家产,已是陛下给予的莫大恩赐。”
“但这种人有多少?”
“大明就靠这些凤毛麟角来治理?”
“就算真有人愿意毁家纾难,在朝廷拨款无力的情况下,积极兴修水利,积极的改善地方环境,但这些功绩,又有多少能上达天听,落到陛下耳中?他们又有多少人能得到提拔。”
“只怕在陛下心中,这是大明官员该做的。”
夏之白冷笑一声,漠然道:“我不知道陛下看了这么多史书学到了什么,但从陛下身上,我却是看到了一点,陛下读书但根本不愿吸取教训,陛下看来,历朝历代都是因不积极解决问题而败亡的,因而大明不一样,大明是积极的去解决。”
“只是大明解决问题的办法很简单粗暴。”
“就是杀!”
“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本质是在掩盖问题。”
“并不是在解决问题。”
“而且大明本身也解决不了。”
“因为体制决定了。”
“任何提出解决之法的官员,在陛下眼中都是奸臣佞臣,都是在挑战陛下的权威,在质疑陛下打造的万世之基,陛下只想听自己想听到的,早就不是那个从谏如流的‘大帅’了。”
“掩盖问题最终只会把问题暴露的时间延长,但天下还会不断出现新的问题,当这些问题一个个盖不住的时候,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大明又能靠谁去解决?靠这些善于揣测上意的官员?还是靠问题自行消失?”
“都不行。”
“积重难返之下,谁都解决不了。”
“只能推倒重来。”
“这是历史的必然。”
“陛下费尽心思打造的制度,其实早就暴露出了诸多问题,朝廷每年需要的钱粮数不少,朝廷按照正常情况,根本收不上来,最终只能靠苛捐杂税,靠着百姓多服徭役。”
“一年多一点,一年多一点,百姓就算是牲口,也总该给点草料吧。”
“陛下给的草料是精神食粮。”
“杀贪官污吏。”
“实质好处是丁点没有。”
“大明已陷入到了一个怪圈,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凡想有所作为,有所动作,有所改动,都势必要支出大量的钱粮,而朝廷没有这么多钱粮,想做事就必须取财于民,但这会加重百姓负担,加之官员腐败严重,因而任何作为,都变成了坏的。”
“但若是不做,只能看着天下糜烂。”
“最终积重难返,大厦将倾。”
“这一切的问题,最终都源于陛下。”
“因为陛下就没有想过真正去解决问题,只想着解决提出问题发现问题的人,想着将问题掩盖下去,以为自己捂住了眼,捂住了耳,这些问题就能消失了。”
“陛下骨子里是有股不自信的。”
“不自信在于出身。”
“陛下见过太多底层的蝇营狗苟,见过太多阴谋算计,阴险狡诈之徒,让陛下根本没法相信其他人,任何陛下不确定,或者拿不定心思的,都只会一股脑的认为,这些人在骗陛下。”
“尤其陛下经历过杨宪、胡惟庸的欺瞒。”
“对于自己不确定的事,更是忌讳如深,根本不想触及一点。”
“即便知道可能是对的,也不愿去尝试。”
“因为陛下怕被骗。”
“陛下不仅怕自己被骗,还担心自己的子孙被骗,因而想把自己的一些心思,做成‘祖宗之法’,让天下万系不变,但陛下却是忘了,陛下是农夫出身,但太子、皇孙及后代子孙,他们并不是农夫出身。”
“永远对陌生的事物怀疑跟抵触,这样的天下是昏暗且没有未来的。”
“不去主动学习,就永远学不会。”
“最终.”
“只会被人骗的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