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靖双眼发木。
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望着夏之白,一脸的疲态,沧桑着嗓音道:“你既然对天下事看的这么清楚,为什么还要前来?你提出的那些,又有什么意义,结果不是早已注定了?”
夏之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长身而立,嘴角带着一份沉静,淡淡道:“话虽如此,但人总有一颗争强好胜的人,蒸汽机是我弄出来的,我本意是想为天下百姓谋一些福利,而非是变成地方官绅压榨地方百姓的工具。”
“你我在这场政治漩涡中,其实是十分的不起眼。”
“甚至是无足轻重。”
“不过从另一个层面,这场政治风波,本质上还是‘郭桓案’的延续,‘郭桓案’的本质,是朝廷在收紧控制地方的财源,而地方并不会甘于就范,从明面上看,朝廷可谓是大获全胜,实则不然。”
“这场斗争并未结束。”
“只是短暂的进入到了中场休息。”
“此话怎讲?”田靖眉头一皱,带着几分惊疑。
郭桓案还没结束?
这怎么可能。
一年多之前,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而且朝廷更借此从天下搜刮到了两千多万石粮食,这难道还不能算是一场大胜,在夏之白心目中,朝廷的大胜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难道真要做到将天下搜刮的干净,乃至是上至官员,下至黎庶,全都家家干净?
夏之白叹息一声:“很惊讶吗?”
“如果你之前就在朝堂,甚至在朝中有任职,就能很清楚的感知到地方跟朝廷的斗争。”
“郭桓案下,朝廷上至六部,下至地方富商大贾,全都遭遇了大难,朝廷官员被杀被免,地方百姓大多遭遇了破财之灾,但若是真对朝廷公布的数据较真,你就会很明显的发现,朝堂之外,真正遭‘劫’的只有北方。”
“南方虽也伤筋动骨,但根本没触及到根本。”
“南方是多收上不少的粮食,但南方本就太平更久,粮食产量更多,经济也更发达,多收上来粮食无可厚非,但相较北方山东、山西、北平等布政司的全军覆没,南方又有多少布政司遭到了这样的连根拔起?”
“你当真以为陛下不想全部犁一遍吗?”
“陛下动过手。”
“只是动手的结果,就是南方暴动,最终演变为全国骚动。”
“为了平息民怨,陛下只得将自己任命的‘审刑司吴庸’给杀了,而后‘郭桓案’也快速的结案了。”
田靖脸色微变。
他已经彻底听明白了。
陛下是在借‘郭桓’贪腐,向盘踞在地方的官绅势力下手,借此强横的插手地方财源。
北方有诸多藩王坐镇,又有数十万军户陈列,北方各布政司毫无抵抗之力,为朝廷清洗了个干净,而就在朝廷将手伸向南方时,南方立即爆发了暴动,而后暴动越演越烈,甚至隐隐有蔓延到全国的危险。
在僵持了一阵后,眼见事态有失控的迹象,陛下最终选择了退步。
以吴庸之死,让事情平息了。
最后陛下是将全国十二个布政司的主官,全都清洗了一遍,但相较于北方的彻底,南方基本就只动了表明,根本没有触及到地方的财源,这场博弈实则是陛下输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准许了夏之白统一北方盐市的奏疏,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正所谓唇亡齿寒。
朝廷已对北方盐市彻底出手,等朝廷将北方盐市控制,以陛下的强势,势必还会将手插向南方,而且夏之白当时北上,可不仅仅只负责盐市,还插手了铁冶产业。
盐铁,从来都是大财源。
所以南方立即就做出了针对,便是直接‘盗取’蒸汽机图纸,在南方提前把盐厂弄出来,而后故技重施的,引动地方暴动,向朝廷施压,逼迫朝廷继续让步,让南方的草原,始终掌控在南方。
田靖一脸惊容道:“南方这么做,就不怕惹得陛下大怒,大开杀戒吗?”
夏之白笑了笑,摇头道:“有什么怕的?”
“死的都是像‘田运副’你这样的人,死再多,南方也不会心疼,而且南方经济本就发达,盐市并不是南方最大的财源,南方最大的财源本质上还是‘土地’,但日拱一卒的道理,他们还是懂的。”
“当今陛下能坐稳天下,就是控制了上百万大军。”
“一旦朝廷控制住南方财源,彻底解决了财政的窘迫,南方无论是官绅、商贾,亦或者士大夫,陛下杀他们如杀野狗,但正是因为现在朝廷控制不了,才能任由他们鼓噪地方,一次次的挑衅朝廷,甚至倒逼朝廷退让。”
“地方跟朝廷一直在博弈。”
“互有胜负。”
“大明朝能否长久,看的就是朝廷能不能压住南方,压得住南方,能收的上南方的税,那大明朝就能始终稳固,若是有朝一日收不上来钱,那大明朝就离覆灭不远了。”
田靖瞳孔微缩,并不敢接这话。
他凝声道:“那依大学士之见,这次的事会如何走向?”
夏之白沉默了。
大明从立国开始,就控制不住财源。
朱元璋做过几次尝试,只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历史上最终朱元璋选择了妥协,对南方的这些小动作,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朝廷能收上钱,南方能听从他的政令,就这么放任了。
夏之白道:“如果按目前的态势,基本会继续妥协。”
“郭桓案才过去,民间又刚刚停歇,再闹出这么大的哗变,对大明的稳定影响太大。”
“为了平息民怨,也为了安定人心,陛下极大可能选择再退一步,是时,盐运司上下大小官员,还有部分地方布政司官员,都会被推出来处死,用来平息民怨,也算是南方给陛下跟天下的一个交代。”
田靖苦笑一声。
虽然他已猜到了,只是再被提醒一遍,心中还是有些恼火。
田靖叹气一声道:“我就说,这官哪这么好升上去,原来是被推出来送死的,只是以当今陛下的强势,真会对地方做妥协?而且挑动南方是非的幕后之人,基本都处在明面,陛下真能忍得下这口怒气?”
夏之白嗤笑道:“忍得下如何,忍不下又能如何?”
“这就是政治。”
“政治本就是妥协的艺术。”
“去年,陛下一手炮制出的‘郭桓案’,最终不还是在地方官员,交了两千多万石粮食的保证下,让陛下退步了吗?只要给出的利益足够大,就算是皇帝,也未尝不能妥协。”
田靖苦涩的笑了笑。
话虽如此,只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不由有些痛心。
那是皇帝。
至高无上的皇帝啊。
虽然他也知道,这才是正常的。
皇帝也是人,也需要权衡各方利弊,不可能真的为所欲为,只是在各方妥协之下,他们这些新上来的‘官’,无疑就成了最大的替罪羊,甚至他们已是半只脚踏入到了土里。
寒窗苦读数十载,竟落得如此下场?
何其悲凉,又何其悲哀!
他甚至无处伸张。
他也终于理解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悲慨,一股无力又悲凉的凄惨之感,陡然充盈了全身,让他的精气神被彻底击溃了,整个人瘫坐在了椅子上,双目久久失神。
望着田靖心如死灰的模样,夏之白也生出一股无奈。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但他并不信命。
夏之白转过身,面向着田靖,缓缓道:“你也不至于这么心灰意冷,我前面也说了,这是按照正常情况,若是不采取任何动作,基本就是朝廷跟地方的媾和,到时一切已定,但目下还远不到那个时候。”
“正如你所说。”
“当今陛下是极其强势的。”
“陛下不会容许被人这么一次又一次的骑脸,南方这一次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们以为借着‘郭桓案’的余波,再次搅动天下,就能再度逼陛下退让,殊不知,这已触到了当今陛下的逆鳞。”
“陛下妥协是为了天下稳定。”
“是为了坐稳天下。”
“是当时利益权衡下的最好选择。”
“但绝不能让此成为别人拿捏自己的把柄。”
“上一次妥协,主要是因为南方拿出了足够多的粮食,让陛下觉得再折腾下去,也获取不到比这更多的粮食了,见好就收了,但这一次是南方主动骑脸,还近乎光明正大的告诉了陛下一件事。”
“就是朝廷不能插手南方经济。”
“不然他们就会闹。”
“他们一旦闹起来,朝廷可不好收场。”
“放到‘郭桓案’上,这种举措其实可以理解,毕竟是当时陛下操之过急,想要一杆子将财源全抓过去,自然会引得地方不满,有所动作是在所难免。”
“而这次不一样。”
“这是南方主动在警告朝廷,威胁朝廷不能插手南方财源,不然他们就会继续在地方引动暴动,逼的朝廷彻底下不来台,甚至是逼的天下大乱。”
“任何帝王都容许不了这种挑衅。”
“当今陛下治理天下,南方尚且这么不可一世,到后世继业帝王时,南方岂不是会更加不理睬?到时直接不搭理朝廷,甚至不给朝廷交税,那大明岂不是还要求着南方,看南方脸色?”
“南方这次犯了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