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转运盐运使司。
这是浙江盐运司的办公机构。
夏之白来浙江余杭已有两日,李本末依旧没有把名单交上去。
此刻运使司内。
盐运司一干官员尽数到齐,商量着最终递上的名单。
大堂内。
李本末坐在主座上,微微发福的身子缓缓挪动着,双眸微阖,散发着一道道阴翳之色。
李本末开口道:“人都到齐了。”
“距离夏之白这位钦差过来也有两天了。”
“他这几日虽没催我们递交名单,但一直在跟布政司的官员走动,在城中寻了处较宽大的宅子准备召开这次大会,这夏之白已铁了心要把这两场大会召开了。”
“事到如今。”
“这个名单只能交上去。”
“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
李本末漠然的看向下方,脸上并无多少神采,也看不出什么喜怒。
这事其实早早就定下了,如今只是再走个流程,同时做出最终的确定,其他布政司的情况,他做不出保证,但对于浙江布政司的情况,他还是能做下主的。
盐运经历看了眼其他同僚,见无人开口,笑呵呵的开口道:“李大人,都这时候了,那还需要再确定?”
“你放心。”
“我们早就听从你的吩咐,去遵求了那些人的建议,他们也都同意了。”
“这一次,我们会给足夏之白面子!”
盐运经历张桐一脸笑容,两眼已笑成了一条缝。
李本末扫了眼张桐,微微点头,道:“我是要你们确认那些人的看法,像是明州卫指挥史林贤,衢州府司张志华等人,我可不希望前面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翻脸不认账。”
“这些武夫平素最没操守了!”
李本末一脸鄙夷。
张桐笑着道:“大人尽管放心,都已经说好了。”
“他们也知道夏之白棘手,又岂会在这种事情上太过计较?而且我们递上去的名册,虽然数量是不少,但规模其实不算大,若是能借此堵住夏之白的嘴,同时让夏之白一行人早点结束,这才是皆大欢喜的事。”
李本末点点头。
他似笑非笑的拿起身旁一份册子,伸出两根手指,随意的翻看了几眼,道:“那就送上去吧。”
“布政司不想沾惹麻烦,我盐运司又岂会跑去沾惹?”
“花钱消灾,这事还是办的。”
张桐冷笑一声,脸上的横肉抖了抖,颇为阴森道:“这主要还是不想跟夏之白纠缠太久,这个人就是个疯子,做起事来不管不顾,当初宴会上,本以为他说把纪实录送到朝廷,也就随口一说。”
“结果.”
“这小子还真送过去了。”
“不过若非他这一闹,林贤、张志华等人也不会怕,我们也没那么容易把名单给弄好。”
“这对我们倒也不算坏。”
李本末冷哼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夏之白就动了动嘴皮子,他们交出去的可是真金白银。
而且在夏之白这疯狗撕咬下,南方各大布政司达成了一致,就是宁愿多亏点钱,也要把夏之白给送走,夏之白这个人在南方,就始终是个不稳定因素,尤其是每天如数家珍的,将地方做的事通报上去。
更是让他们一众官员头皮发麻。
根本不想跟夏之白接触。
他们这次诚意十足。
几乎将浙江布政司大小盐企都放在了里面。
李本末双眼微阖,缓缓站起身,阴恻恻道:“记得把城中的人管一管,让他们把口风都堵严实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们应该清楚。”
“若是事情搞砸了。”
“这不是你我能承受得起的。”
张桐只觉后背发凉,连忙认真的点头:“放心吧,都已经布置妥当了,夏之白才来余杭几日,又能了解到多少情况?只怕现在还满心思的以为,我们会在名单上糊弄。”
“殊不知,我们根本不糊弄,而且是诚意满满。”
“不仅是名单上,对于灶户的安置,还有各盐厂的制盐、贩盐账簿,都已弄妥当,保证夏之白看不出任何问题。”
“挑不出任何理!”
张桐一脸自信,他们这次为了应付夏之白,可是下了血本,不仅让林贤等人把到嘴的肉吐出来了,还让盐运司上下官员,将地方的账簿都给捣腾了一遍,无论是名册、还是账簿,都没有丝毫问题。
也不可能瞧出问题。
因为这些数据都是真实的。
唯一有问题的,其实是名册不全。
但夏之白初来乍到,连余杭都没有走完过,又如何能知晓浙江布政司的情况?
只要他们应付得当,夏之白解决了南下的问题,自然也就没有继续停留的借口跟理由了,也自然只能北上回京,而那时候,一切风波都过去了。
李本末背着手,背脊微微有些佝偻,举目望天道:“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感觉夏之白没那么简单。”
“这个人给我一种很危险的感觉,似乎是有备而来。”
张桐撇撇嘴,不屑道:“有备?他能准备什么?他那些小心思小动作,不都明明白白说出来了吗?若非他把这件事弄得这么利落,我们又岂会让步这么多?”
“他该知足了。”
李本末摇摇头,没有就此事多说。
很多事早就决定了,只是夏之白的蛮横举止,打乱了一下他们的原本布局,但经过一两天时间的调整,也早就调整好了,他们可不是一群短视的人,早在夏之白来之前,就已商量好了多种对策。
如今依旧还在按对策进行。
李本末转过身,慎重的提醒道:“告诉官衙的大小官吏,让他们最近老实一点,看到夏之白这群应天府来的人,都给我客客气气的,谁要是敢捅娄子,老子非亲自扒了他的皮!”
李本末也撂下了一句狠话。
张桐连连点头。
他也知道为什么李本末这么紧张,因为这份名单并没有那么容易得到,若是他们想谋划的事没有得逞,只怕浙江布政司诸官员的怒火,都足以将他们给吞没。
这可不是千百两银子的事。
而是稳定数十万甚至上百万银子的生意。
李本末挥了挥手,不耐烦道:“送过去吧,态度一定要好。”
目送着张桐等官员离开,李本末在大堂来回踱步,他心神始终有些不安,总感觉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但他回想了很多遍,实在没想起自己漏了什么。
夏之白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中。
甚至夏之白及他带来的官员,日常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们都了如指掌,可以这么说,他们比夏之白还了解他一天做了什么,他目前可以很肯定的说,夏之白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也掌握不了真实的情况。
一切都按照他们预料发展。
只是他心始终有些惴惴不安,这种感觉很古怪又让人不安。
另一边。
夏之白一行人如今待在一座临时官邸。
在夏之白下了最后通牒后,这两天陆续有官员递上了南方各省盐厂名单。
花纶等人也因此忙碌起来,开始审计盐厂的产销数量,以及盐运司和布政司上禀告上去的数量,数量的清算是很繁琐,也很累人的,花纶等人每天刚醒来,就趴在了书桌上。
这种事夏之白帮不上什么忙。
数据审计从来都是很繁琐跟麻烦的。
尤其现在还不能一键拉表,也不能扫描读取数据,全靠一笔一笔的算。
虽然花纶等人很上心,但夏之白并不认为能查出东西。
若是之前,花纶名声不显时,或许还会有官员试着糊弄搪塞,但经过郭桓案后,花纶早已名声鹊起,若非年龄太小,早就被朱元璋委以重任了,即便有意压了一下,官职依旧不低了。
作为处理郭桓案,甚至是官方层面,引爆郭桓案的‘罪魁祸首’,花纶的统账能力,已为天下皆知。
南方官员就算再自信,又岂敢在统账上弄虚作假?
风险太高。
根本就不划算。
若是被查出,更是得不偿失。
相较于花纶跟练子宁的算账,解敏跟丁志方明显更务实,他们抽了点时间,去余杭城中走了走,问了问城中百姓对城中这大半年时间发生的事的看法,还试图去了解地方盐厂的实情。
只是效果一般。
跟花纶几人的忙忙碌碌相比,夏之白倒是显得很清闲。
每日就看了下各地盐运司送上来的名单,又看了看上面的盐厂,将大致的数据做了一下整理,勉强对这些数据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基于此,他对南方制盐的情况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也意识到南方这次看似是壮士断腕。
实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想玩金蝉脱壳。
花纶走了几眼,神色有些疲惫,看向夏之白的眼神带着几分埋怨,他们在这里累的噗嗤呵嗤,夏之白却仿佛跟个没事人一样,整日就看了下大致的数据,便没有再多动静了。
花纶走了进来,摇头道:“我这两天把福建、广东等盐运司送来的数据算了一下,数据没有问题,跟各地承宣布政使司送到朝廷的数据也对得上,他们送来的资料恐都是真的。”
“你似乎猜错了!”
夏之白笑着点点头,平静道:“我倒不这么认为。”
“数据这东西的确很直观,但若是掌握不全,这些数据就会对人产生误导。”
花纶眉头一皱:“数据不全?”
夏之白点头道:“你算的这些数据,都是他们精心设计好交上来的,自然不会有问题,但那些没有交上来的?还有被他们有意隐藏下来的呢?”
“你又如何知道其中没有问题?”
“你在外界的确算得上是个计算高手,但只懂最简单的计算方法,并不懂数据代表的含义。”
“看单一账目是无用的。”
“要对照着看,看制盐,不能只看盐,还要看朝廷提供了多少铁,提供了多少蒸汽机,看地方上缴到朝廷的税,不能只算各地交上来的,而应该算总账。”
“要是.”
“我暗中将最大的一座盐厂隐下呢?”
“正所谓无商不奸,只要经商的,都会想方设法偷税漏税,即便大明的商税很低,但在商人眼里,那也是再从他们口袋里掏钱,他们连这点税款都不乐意交的。”
“因而各地的盐厂,你偷一点,他偷一点,林林总总,就偷了个不小的数目。”
“若是精心设计一下,这些未被藏下的税额,未必不能跟目前账目上所有盐厂上缴的纳税额一致,这样一来,账目什么的自然都没问题,而问题就在于有几家本在账目上的盐厂失踪了。”
“本该他们上缴的税额,为其他盐厂‘瓜分了’。”
“那部分本就是其他盐厂该交的。”
“这样一来,这几家盐厂,一下就脱离了朝廷管控。”
闻言。
花纶脸色微变。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夏之白,震惊道:“这怎么可能?谁敢做这么胆大包天的事?而且那可是盐厂,占地范围不小,还就在人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藏得住?”
夏之白道:“只要想藏,有什么藏不住的?”
“这里是南方。”
“南方的宗族力量你是清楚的。”
“只要上面的官吏齐心蒙混,朝廷但凡没有彻底下决心彻查,都很容易被糊弄过去。”
“你算的那些账,我看了,里面少了很多数据,最为关键的煤炭用量、供应量,朝廷拨下的铁量,还有盐厂灶户的具体数量等等,这些关键数据,都没在账簿上,你看的只是一份想被你看到的账簿。”
“南方的水很深。”
“我在试图搅浑水的同时,他们同样也在伺机而动,妄图借此狠狠地刮一刀。”
“大家都各有心思。”
花纶脸一下阴沉下来,冷声道:“你想怎么做?”
夏之白笑着道:“自然是将计就计,他们以为弄出这么‘无误’的账簿,就能糊弄住,我为何不成全他们?花纶,你有时候总是容易忽略到一些实际情况。”
“我这次不是跟官府打交道。”
“而是商人跟灶户!”
“官吏利益一体,很容易被收买。”
“但商人跟灶户,利益可未必是一体的。”
“他们才是真正的破局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