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纶目送着夏之白离开。
夏之白的话,给他造成的冲击很大。
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
天下的诸多大事,都是由一件件小事构成的,只要将这一件件小事给解决了,原本的大事,也就渐渐变小了,乃至最终直接消失并解决了。
只是天下又有多少人能沉得下心?
静的下心?
练子宁嘴唇微张,叹息一声道:“我为何感觉夏兄已有粉身碎骨的迹象?”
解敏道:“或许他从来就没在乎过。”
“他要的是改变天下的风气。”
“斧正过往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的风向,但这条路又哪里好走?盐政的事,或许是陛下施压,加之信国公锦衣卫相助,才能压服地方,但日后呢?”
“古人都说,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能一时,却难一世。”
“更难万世!”
“或许到最后,唯留一身清白吧。”
丁志方颔首道:“我倒是没有那么悲观,夏兄从来都是谋而后动,你我都不知道,夏兄还有什么后手,也不知他暗中还做了什么布局,当年科举时,朝廷都已张榜,谁又曾想,最终殿试时,夏兄会一飞冲天,夺得状元?”
“有的人生来就与众不同。”
“生来就是要打破常规的,或许夏兄就是这样的人。”
“只不过他要打碎的东西很多。”
“但若是真的想一想,未必不是正确的路。”
“宋代以来,天下治理,出现了很大问题,官场腐败,武备废弛,民不聊生,在宋末有不少惊世大儒,已思索起天下的未来走向,只是还未思索出,就遭到了蒙元的迅猛一击,彻底打断了既有的探索之路。”
“天下经蒙元治理百年,已然出现了大幅倒退。”
“也出现了极明显的滑坡。”
“当今陛下英明神武,以天纵之资,横扫诸雄,驱逐鞑虏,恢复我汉家天下,在开国之初,更是意欲鼎新天下制度,但有的事终究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兜兜转转,我大明其实还是在蒙元的基础上,在做一定的修补。”
“甚至可以说只是换了个说法。”
“蒙元对天下影响太深了,不仅百官深受影响,地方的士人、百姓,也深受其害,烂柯久矣,想要重振山河,谈何容易,我对夏兄的一些看法是保持积极态度,但对于夏兄要达成的一些事,并不乐观。”
丁志方震了震袖子,一脸严肃,道:“我最近一段时间看了很多史书,纵观历史,其实历朝历代,总有一些人单纯的想着,把一个腐朽的国家推翻了,天下便能重来,也动不动就想着将天下打的稀碎,而后再重建。”
“重建的天下一定会比原来的更好。”
“但历史又是如何?”
“还是那堆石头、那堆土,不过是搭了毁,毁了搭,就算真的搭成了,但也只是改了个皮罢了,还是那堆石头,那堆土,没有丝毫的改变,只不过换了个说法,叫做‘改朝换代’。”
丁志方嗤笑一声,满眼不屑道:“我们站立的这块土地,经历了不知多少世事,早就形成了自己的文化,想撼动整个天下的文化,哪是几个人,十几个人就能做到的?”
“而且新搭建起来的真就比旧的好?”
“呵呵。”
“我看不见的。”
“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缝缝补补罢了。”
“夏兄倒是比其他人看的通透,他知道哪怕真推翻了大明,天下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百姓哪是那些百姓,官吏还是那些官吏,夏兄比其他人聪明,他没有想着去落草为寇,而是投身了朝廷。”
“但他错也错在了这。”
“因为就像是我们一样,有时候事关到自己利益,依旧会对他表示反对,我们还算是对夏兄有所认识,尚且如此,又何况天下的其他人?他现在唯一的依仗,其实就是陛下的信任。”
“只是这种信任又能持续多久?”
“等到那天信任消失了,夏兄面临的口诛笔伐,就不知会有多凶猛了。”
“多少人想生啖其肉、饮其血啊。”
“在我看来,夏兄这具身子,早就碎了。”
“就等时间到了裂开。”
“我对夏兄现在做的事并不理解,但我依旧认为夏兄做的是对的,只是时间不对,或许等到大明真的病入膏肓,大明真的需要自救,真到了救亡图存的时候,会有人提起夏之白,将他尝试的东西捡起来,并发扬光大。”
“但不会是现在。”
“也不能是现在!”
“他想为后人开生路,却是阻了当代的路。”
“我尊重但不认同。”
丁志方的话落下,其他人都面露异色。
他们很少见丁志方说这么多话,而且这番话落到他们耳中,同样是振聋发聩。
他们之前根本没想到,丁志方对夏之白看的这么透彻,甚至比他们还看的明白,他们可是跟夏之白了解更多、接触更多的。
解敏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丁志方说的或许是对的。
或者谁都没错,只是立场不同。
花纶苦笑道:“可我们已经被拉上了贼船,就算现在跳船,又有多少人会信?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夏之白能稍微收敛一点,不要做的太过分,‘士’这个阶层,扎根天下上千年,哪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撼山易,撼士大夫难!!!”
几人相视着摇头,带着几分勉强跟无奈。
还带着浓浓的迷茫。
他们是被夏之白裹挟进来的,如今甚至都没法脱身了,而夏之白要走的路,他们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活路,只看得到漫无天日的血色。
浙江布政司。
周子谅坐在主座,王玄范坐在次座。
其余的布政司官员分列。
林仕佳将这次官商大会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闻言。
周子谅面无表情,道:“夏之白没有过多纠缠?”
林仕佳摇头道:“没有。”
他继续笑着道:“只怕夏之白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我们会一下这么大方了。”
周子谅冷哼一声,道:“他自然想不明白,因为跟他本身就没太多关系,只是锦衣卫这段时间查的实在太紧,据说都已经查到林贤等人头上了,若是再不早点撇清关系,早晚有一天会引火到自己身上。”
林仕佳凝声道:“大人,锦衣卫究竟查到了什么?”
他一脸费解。
他昨天都准备好跟夏之白据理力争的,结果半夜被叫醒,让他尽量配合夏之白,让盐政的事早点结束,他心中一直没想明白,只是时间太紧,没来得及去问。
如今事情都已结束,他也是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周子谅目光微沉,双眸淡漠的扫过下方其余官员,冷声道:“你们只怕也没想清楚吧。”
“我听到这些消息,同样一脸震惊。”
“这次锦衣卫南下,并不是配合夏之白的,而是在查胡惟庸余孽。”
一语落下,四下俱寂。
所有在场的官员全都噤若寒蝉。
胡惟庸。
这三个字在他们心里是禁忌。
也容不得他们害怕胆寒,胡惟庸案爆发之后,死了太多人了,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被牵扯出来,而后又是一场血腥的屠杀,这六年下来,朝廷因胡惟庸杀了快十万人了。
如今竟还没结束?
这六年下来,他们也意识到了。
胡惟庸就是个幌子,只是陛下动屠刀的借口。
只是如今陛下将刀伸向了南方。
他们谁也猜不到,陛下会将刀指向谁,也不愿成为这个人,何况盐政的事,他们内部早就达成了一致,从一开始就没想独占其中利益,只是有的人心有不满罢了,如今锦衣卫恰好还查到了林贤头上。
原本的阻力都没了。
他们自是不会为此多费口舌。
若是因为这一两句口舌,而为夏之白记下,这名字一旦入了陛下的眼,保不齐锦衣卫下一个查的就是他们了。
此事因利起,也因利而散。
良久。
王玄范道:“大人,你查到的消息可当真?那蒋瓛真查到林贤头上了?林贤的官职可不低,乃是明州卫指挥使,而且据我所知,林贤跟胡惟庸并无太多联系啊,这怎么查到他头上去了?”
王玄范一脸不解。
周子谅冷声道:“这我如何知道?”
“锦衣卫暗查手段多变,防不胜防,或许是林贤一时疏忽,露出了把柄,或者是本就为朝廷盯上了,只是林贤一直抓着盐厂不放,惹得了夏之白不满,继而将事态提前了。”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迹象。”
“万幸我等跟林贤接触的不深,想来不会牵连到我等。”
“只是盐政不能再执着了。”
“该弃就弃。”
“朝廷调集了这么多人手,若是一事无成,那才是真闹笑话了,我浙江可承受不起,陛下的怒火,只是这夏之白的确难缠,总是用一些下作的手段,让人无比难受,真是文人之耻。”
周子谅对夏之白无半点好感,言语中充满鄙夷跟不屑,还带着浓浓的轻蔑。
作为文人,毫无文人底线,也不懂官场圆滑。
就一愣头青。
这样的人注定难成气候。
只是陛下用来威慑南方的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