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不置可否。
人都是自私的,尤其经历了一次礼崩乐坏,想重新建立起向上的制度谈何容易?若是当真这么容易,当今陛下也不会一心只想着门户私计了。
李善长看着夏之白,沉思了一阵,道:“你认为你所说的会成真?”
夏之白很肯定的道:“会。”
“为什么?”
夏之白道:“有志者事竟成,事在人为,只要去做,总会一步步达成的,前面的道路或许是曲折的,但未来一定是光明的,如今的天下又何尝不是正在从大乱走向大治?”
李善长摇头。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一边吃着一边道:“你真觉得天下正在走向大治?”
夏之白陡然沉默下来。
李善长轻哼一声,淡漠道:“现在的天下情况,你或许也见到了,人心都是自私的,能够将战后的天下,做一番修补维缮,已是当前的极致,想再进一步,各方面都已不支持了。”
“你有斗志,有野心,有冲劲,老夫可以理解,但人总要面对现实。”
“现实便是如此。”
“而且历史上的大治,又真能算得上是盛世?盛世之下森森白骨,又何曾少过?养不起这么多百姓,管理不了庞大的体制,这是每个朝廷都面临的问题,大明又何曾会有例外?”
“有的事,你其实一直都清楚。”
“只是不肯接受。”
“或许你的一些观点,很振奋人心,也很让人激昂,但事实总要落地的,落不了地的豪言壮语,最终只会沦为笑柄,老夫不知你给殿下说了什么,以至于让殿下有了不小的改变,但老夫需要你记住,天下事无一事是容易的。”
“改变一个人很容易。”
“但改变整个天下,非穷尽人心不可为。”
“大明是我等臣子缔造的,我等对大明是有着很深厚的感情,不希望天下出现那么多的波动,也不希望天下因为一些荒唐而又可笑的举止,让天下出现倒退,甚至再度出现易子而食,民不聊生的情况。”
“乱世真的太惨太惨了。”
夏之白淡淡一笑。
他望着云淡风轻的李善长,嘴角露出一抹轻蔑之色,道:“太师说来说去,还是在为自己的门户私计,天下动或者不动,又岂是臣子能决定的?决定权从来都不在你我手中,而在帝王手中,在天下百姓手中。”
“当百姓认为天下需要改革的时候,即便朝廷再怎么阻拦,也总会有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太师对大明的感情,实在是有些势利,并不纯粹,也并不真诚。”
“若是太师真的一心为天下着想。”
“太师或许会对在下说另外的几个字。”
李善长眉头一皱。
他狐疑的看向夏之白,不解的问道:“哦,你认为老夫应该说哪几个字?”
他一时也来了兴趣。
“大明的字典里没有功臣!”夏之白一字一顿道。
闻言。
李善长脸色狂变。
望向夏之白的眼神充满了惊怒跟不满。
夏之白将酒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随后惬意的擦了擦嘴角,笑着道:“这才是真正的人性之私,大明开国的这些臣子,其实早就得到了天下应有的回报,如今都身居高位,享受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更是为天下人称道,名利双收,正常来讲,诸位对天下的贡献其实都已付清。”
“只是诸位并不满足,也并不甘心就此止步。”
“欲壑难填。”
“这山总是望着那山高。”
“总觉得自己为大明的立国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自己能够理所应当的享有更多的好处,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本该享有的名利,其实早就在开国时就陆续兑现了,如今你们真正该做的,其实当是为这个新生的帝国添砖加瓦,以此才能获得自己本该有的名利。”
“这才是公平的。”
“但如今又有多少人能‘从头来过’?大多都是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吃老本,原地踏步,甚至是不思进取,而且不少人还沾沾自喜,总是拿着过往的丰功伟绩压人?”
“这又何尝不让人贻笑大方?”
“我并不否认,天下大多数人都为的门户私计,但太师只看到了下方官吏的私心,却看不到自己的‘贪婪’,若非上层人自己摆不正位置,下面的官员又岂会去效仿?”
“正所谓做的越多,得到的越多,诸位身居高位,哪怕只是做了一件微小的事,得到的回报,却是数以千百倍,但即便如此,诸位依旧不满足,仍然认为自己被轻视了,认为是朝廷不公。”
“甚至还反过来教训下面的官员,让他们不要太过贪婪。”
“何其荒唐可笑。”
夏之白嗤笑着摇摇头,眼中充满了戏谑跟讥讽。
李善长面色一怒,望向夏之白的双眸充满了怒火,只是最终并没有发作。
夏之白没有在意李善长的怒火,继续道:“若是太师想问我,为何殿下会在短时内做出了转变,我的确可以为太师解答,正如历史上的秦朝丞相李斯一样。”
“李斯列传中有这么一则短文。”
“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李善长颔首。
他自然是知晓这个典故。
只是夏之白突然提起‘李斯’又是为何?
夏之白悠悠道:“李斯这个典故,或许给很多人以启示,但若是结合李斯的一生,却给人更多的是告诫,因为厕中鼠也好,仓中鼠也罢,终还是一只老鼠。”
“老鼠再怎么变换位置,还是一只老鼠,本质不会变。”
“所以李斯也是难逃老鼠的命运!”
“因而这个典故,在我看来,其实有两个意思,让人设身处地,去当那移动位置的老鼠,亦或者去当观察老鼠,并以此为戒的人。”
“只不过天下大多数人都只愿从厕中鼠变为仓中鼠。”
“并不愿起身为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