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庚梦见王叔了。”
他说,“王叔在梦中训斥我,说我既为君父之子,便不该违逆您,我理应在您身边,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自他离世,我没有梦见过他一回,昨夜一梦,肝胆俱裂,为人子,我有负王叔,更有负爹爹……”
他抬起头,眼睑湿润,“王叔点醒了我,我想,就算是死,我也应该回来见爹爹。”
他口中的“王叔”,实则是他的生父恭王。
“朕也没有梦见过他。”
亲弟弟离世好多年,正元帝发觉自己都有些记不住他的脸。
正元帝忽然一阵猛烈地咳嗽。
梁神福立即进去送了一碗热茶,正元帝才喝一口,便咳得更加厉害,他挥开梁神福的手,杯盏骤然落地。
“爹爹……”
嘉王唤了一声。
正元帝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你到底是朕认下的儿子,如今又为朕三拜九叩,以祭上苍,可朕若是怜悯你这份孝心,那么永庚,你又该如何做?”
虽声音虚浮,却不减帝王威压。
嘉王立时伏低身子,他手肘在地面抵得生疼,双膝几乎疼得他浑身发颤,雪水顺着他的鬓发往下淌。
他绷紧下颌,咬紧牙关。
唇齿浸着血腥气。
最终闭起眼,颤抖着声音:
“永庚,愿听从爹爹旨意,与李庶人——义绝。”
“开春之后,迎娶吴氏女。”
第114章 行香子(五)
车马辘辘, 碾过泥泞。
寒风时时掠窗而来,倪素将浅发绕到耳后,浅淡的雾气缭绕在她身侧, 逐渐凝成一个人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 她伸手去握,大约是因为她的掌心温热,徐鹤雪回过神, 抬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在马车前行的杂声掩饰下, 她凑近他, 声音放得很轻:“官家好像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进宫后不久, 道路两旁的禁军撤去, 倪素佯装忘了重要的东西在太医局,与赶车的宦官说要再回去拿一趟。
她回太医局时,正好遇见几名医正匆匆地出去, 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了一番正堂里的局生,才知道那几名医正是去重明殿给嘉王殿下治伤的。
“你……”
倪素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忽然一顿, 垂下眼帘。
殷红的血珠, 悬在他的腕底。
在太医局中她忙于打探嘉王的消息,也没有顾得上看自己的袖子边有没有淡雾一直相随, “你去哪儿了?”
“政事堂。”
徐鹤雪在皇城内虽不能聚形,却能听能看, “我听见有人提起蒋先明, 说他昨夜也见过官家,虽不知他到底对官家说了什么, 但他一走,官家就准了黄宗玉的奏疏,增派禁军保护永庚。”
“你觉得他说了什么?”
“爻县。”
徐鹤雪简短两字,倪素立时反应过来,“这就说得通了。”
倪素与周挺说过“两头使力”的话,贵妃与鲁国公翻脸,非只因为她与徐鹤雪借着银针与王医正这两件事来离间他们,还因为周挺故意命人透露国公府往爻县运药材一事。
贵妃一旦生疑,便入了周挺的圈套,她的人无论怎么查,都在周挺的眼皮子底下,最终查出来的,也都是周挺想让她知道的。
贵妃不能以此事跟官家吹枕头风,因为她是妇人,绝不能议论政事,何况这还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的事。
但有一个人,却名正言顺地拥有“风闻奏事,不具证据”的权力。
那便是御史中丞蒋先明。
周挺背后是当朝宰执孟云献,孟云献将此事透露给蒋先明,而依照蒋先明的性子,他未必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官家,毕竟鲁国公是宗亲,他也许会先查清楚国公府送去蓉江府的是不是药材,若不是,那么那些东西又是否送到了爻县。
蒋先明也不是什么新党旧党,谁都知道,他就是一个孤臣,是官家亲手送到那个位子的孤臣。
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他一定会与黄宗玉做一样的选择——保住嘉王。
蒋先明只需要不经意地在官家面前提一下那个很有可能被官家忘记的,太祖一脉的子孙,一个姓赵的县丞。
这相当于给官家提了一个醒,若贵妃生女,江山社稷难道要交予太祖一脉?
嘉王到底是太宗一脉,他才是与官家更近的血亲。
官家并非是因为一个养子的孝心而饶恕他抗旨的死罪,而是比起在爻县的太祖血脉,他更愿意让嘉王继续待在云京。
“昨夜,我听见他让我们停下,”倪素用绣帕擦拭他的手,“即便你们好多年没有见过,彼此音容已改,但我觉得,他是因为觉得昨夜救他的人像你,才会那样。”
殷红的血迹沾在绣帕上,细微的莹尘闪动。
倪素抬起头,“我觉得,他从没有忘记你。”
外面赶车的宦官似乎听到了几声模糊的低语,他偏过头,竹编帘不易被风吹起,他不确定地问了声:“小娘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今天真是冷。”
倪素望向竹编帘外,年轻宦官的身影。
弥漫的雪意几乎刺得宦官脸颊生疼,他长叹一声,“是啊,今年这冬实在不好过,老天爷狠心呐……”
南郊别苑是太祖在位时所建,太宗时,用作收容太祖嫔妃的地方,历经好几位皇帝,到如今别苑里什么贵人也不剩下,统共也没修葺过几回,昔日雅致风流的园林,如今已是荒草丛生,而冬日雪重,萧条更甚。
倪素递了牌子,才被人领入别苑内,李昔真住在西南角,屋舍从内到外都是一样的冷,里面显然没有烧炭盆。
李昔真躺在榻上,时不时地咳嗽。
“李庶人,宫里为你诊病的人来了。”别苑里的宫人说话冷冰冰的,脸上也不见半点恭敬,说罢也不等帘内的人应答,便自顾自地出去了。
李昔真转过头,看向素纱帘外,“是个小娘子?”
她咳得嗓音都沙哑了。
“王妃……”倪素才出声,发觉那宫娥在门外盯住她,才改了口,“李庶人,我名倪素,因官家准许我在太医局行走,所以我才有机会来为您诊病。”
“倪素……”
李昔真揉捻着这个名字,“我知道你,你便是那位从雍州回来的小娘子。”
“是。”
倪素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走进去,她抬头,看见榻上的妇人身上竟只有一张单薄的棉被,“他们怎么……”
李昔真从被中伸出手,泛白的唇弯了弯,“我如今只是庶人,这样,已经很好了。”
倪素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走上前去,用脉枕垫在李昔真的腕下,为她诊脉。
“女子行医,很不易吧?”
李昔真打量着她。
“虽不易,但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
倪素说道。
李昔真笑了笑,“看得出,你是一个不一般的小娘子。”
“您肾气虚弱,气血不足,如今又受了风寒,”倪素松开她的手腕,将脉枕收起来,在药箱中找笔墨,“但您放心,我答应过嘉王殿下要照顾好您。”
外面有宫人在,因而倪素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昔真乍听她提及嘉王,她先是一怔,随即愕然地望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你……”
“嘉王殿下回来了。”
倪素抬起头。
“他抗旨?”
李昔真立时猛咳起来,她挣扎着要坐起身,倪素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到床沿去将她扶起来,又对门外喊道:“快去烧些热水来!”
门外没什么动静,倪素无法,只得掀了帘子出去,宫娥在廊庑里,动也不动,倪素心知这世道的人情冷暖,她从袖中取了一些钱,塞入宫娥手中,“请你去烧一些热水给李庶人用。”
宫娥见了钱,神情才有了几分笑意,她没说什么话,转身便朝廊庑尽头去了。
倪素回到屋中,用棉被裹住李昔真,“嘉王殿下铣足入城,从御街到皇城,三拜九叩,甫一入宫,便得官家召见,官家不但没有怪罪他,还传了太医局的医正为他治伤。”
倪素还将自己亲耳听到的那句“陛下仁德,鬼服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复述给她听。
李昔真缓了缓神,胸口起伏着,眼眶几乎是立时湿润。
倪素愣了,才想用自己的手帕给她擦泪,拿出来看见帕子上的血,她一下又将其收回怀中。
李昔真忽然垂下头,长发落了几缕到她肩前来,她双手掩面,倪素正要安抚,却见她倏尔抬起头,虽眼睑发红,却是笑着的。
笑得快慰。
“谢谢你,倪小娘子。”
李昔真望着她说,“这个消息,比什么都重要。”
倪素离开别苑之前,又塞给了看顾李昔真的宫娥一些钱,请她为其再准备一床厚实的棉被,在屋中添些炭火。
“王妃真是一位娴静文雅的女子。”
倪素牵着徐鹤雪的手在永安湖畔走,“我忽然想起,你曾与我说过你的旧友曾亲手做纸鸢讨青梅的欢心,那位青梅,就是她啊。”
还有那件玄黑大氅上所绣的“子凌”二字,也是出自嘉王妃的手。
“他们儿时相识,少时相知,永庚与她情投意合。”
李昔真一副病体,形容不整,因而徐鹤雪并未跟随倪素进去。
其实徐鹤雪少时也没见过李昔真几面,但他知道,嘉王入宫之后,与李昔真一直有书信往来,那些书信,几乎是嘉王在宫中唯一的支柱。
“永庚在宫中一向寡言,只有在收到她的书信时,与我说的话才会多一些,”徐鹤雪想起了一些事,他流露一分感怀,“虽然,我并不想听他们两个之间的那些琐事。”
可赵永庚,总是要念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