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邑县。
槐树村。
金马河宛如一条绸带,从槐树村前绕过,河水轻轻在阳光下摇曳,泛着粼光,宁静而深邃。
楚源站在河边,看着这条记忆中,陌生却又熟悉的河流。
“师父,我们不是要回门派吗?到这里来干吗?”
曲非烟站在楚源身后,看楚源盯着这条河流愣神,问楚源道。
“这里是师父的老家,在回山之前,师父想来这里看一看,见一见家人。”
楚源对曲非烟道。
“噢!”
曲非烟懂事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楚源转身走出河岸,上了田埂,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
事实上。
关于脑海中,这个村庄和这条河的童年回忆。
真正属于他的很少,大部分其实都是原来“楚源”的记忆。
此时正值盛夏,再加上正是午时前后,太阳毒辣,所以左右两边的田垄里,并没有看到几个村民。
即便田垄里有在大中午劳作的少数村民,看到了楚源和曲非烟经过。
他们也只会暂停手中的活计,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一道一女童的组合。
多年过去,已经没人能认出,楚源是村里的楚三郎了。
楚源带着曲非烟,走在村子里,往自己家走去。
被送上青城派当道士,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时间,一闪而逝。
时间却没给这个村子,带来多少改变,槐树村还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基本没怎么变。
只是村子里,记忆中熟悉的人没了。
有时迎面遇到的,都是不认识的人。
一直走到自己家,楚源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因为自己印象中的夯土房、篱笆院子,早已经消失不见,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十分阔气的青砖小院。
小院门前,是那棵冠大如伞的梨树。
十六年时间过去,梨树除了长粗不少,从碗口粗细,长到陶碗粗细。
院门是黑漆木门,门上镶着两个铜环,楚源站在大门前,背着双手,却久久没有上前敲门。
“师父,我帮你敲门。”
见楚源站在门前久久未动,曲非烟自告奋勇。
楚源也没阻止,任由曲非烟上前敲门。
咚咚咚!
曲非烟太矮,踮脚都够不着铜环,她只能用自己的小手,轻拍着木门。
正好院子里有人,听到动静,打开了木门。
“谁啊,哪来的小女娃……”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六七,身穿一件光滑有光泽的黑缎衣,头上用铁簪束发,皮肤黝黑的青年,他挽起袖子,手上拿着一瓣西瓜,嘴上还残留着汁水,刚刚好像是在……吃瓜?
双方一愣过后,楚源没第一时间认出对方,对方却第一时间认出了楚源。
男子高兴道:“三郎!”
楚源则略微愣了片刻后,才认出这人,是他的二哥楚二黑。
曾经跟着他这具身体的老爹楚樵,一起上青城山找过他很多次。
一开始他本来是打算,等下次下山时,再顺便回去见见的。
可是架不住,楚樵和楚二黑这对父子,隔几个月就上一趟青城山。
楚源也不能一直避而不见,因此后来每一年都能见上一两面。
“二哥!”
楚源略微有些生疏地叫了一句。
“三弟,这是谁啊,长相怪可爱的。”
楚二黑又低头看着刚刚敲门的曲非烟道。
如果不是自己弟弟年龄还太小,尤其他还是个道士,他都以为这是自己弟弟的女儿了。
“我刚收的徒弟。”
楚源回道。
“进来吧,三弟。”
楚二黑让开身子。
楚源和曲非烟进了小院。
院子东南角,挖了一口竖井。
中间有歇息用的石质桌椅,摆放着一些家庭用具。
楚源和曲非烟进来时,看到一个比曲非烟要大几岁,八岁左右,和二哥楚二黑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半大小子,在院子里手中抓着一只麻雀玩耍。
有两个老人,一个老妪,一个老汉,都穿着有纹路的缎衣。
一个在院子里撑起的一根竹竿上翻晒棉被。
一个坐在一张矮凳上,手中在编织装鱼的竹篓。
他们正是楚源的爹娘楚樵和楚母。
“爹娘,你们看谁回来了?”
楚二黑带着楚源和曲非烟进来后,对着两位老人喊道。
听到楚二黑的话,两位老人目光都看了过来。
“三郎!”
楚母看到楚源,神情一怔,认出眼前这个青年道士,就是自己的三子后,顿时眼中有泪光闪烁。
不过想到眼前的楚源,早已经是青城派掌门的师弟,自家现在生活条件的改变,也是因为自己这上山当道士的三子。
身份的差距,外加常年无法见面的陌生感,让她并不敢贸然凑上去。
相比于楚母,每年都能和楚源见上一两面,再加上身为父亲的情绪比较隐忍,并没有让他显露出太多情绪。
“回来了?”
楚樵问了一句。
“去了一趟福州府,正好回山,顺便回来看看。”
楚源点头道。
“回来就好,吃顿饭再走?”
楚樵道。
“好,吃完饭再走。”
楚源答应。
“二郎……”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罗裙,青丝高盘,头上插着铜钗,长相虽不漂亮,但是看上去秀外慧中的妇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目光有些疑惑地看着院子里,这个陌生的青年道士。
“她是我妻子铁兰,这是我儿子楚槽。”
楚二黑向楚源介绍。
“小叔!”
“三叔!”
楚二黑的妻子和儿子,对于楚源很是陌生,还是喊道。
他们虽没有见过楚源,但是对于楚源可是早有耳闻。
丈夫(爹)和公公(祖父),可老是对他们说,他们家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全都是因为这个他们从没有见过面的三叔(小叔)。
对方乃是青城山上青城派掌门的师弟,青城派对他们家照顾有加,让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计。
原本贫苦的楚家,一跃成为槐树村生活条件最好的人家。
村子里好多人,都对楚家羡慕嫉妒恨,说楚樵生了一个好儿子。
“二嫂!”
楚源应了一声和他打招呼的二嫂。
他没想到,当年带着自己满村子跑的那个二哥,竟然已经娶妻生子了。
“小叔,吃瓜!”
二嫂又有些紧张无措地去屋里,拿了两瓣刚刚切好的西瓜,给楚源和曲非烟。
“给!”
楚源和曲非烟接下后,从怀里拿了一包,在路上买的脆皮花生,递给了自己这侄子。
这脆皮花生本是路上买来,哄自己这徒弟的。
曲非烟虽然懂事,但终究是个五岁孩童而已,有时也会吵闹,所以回青城山的路上,他会给曲非烟买些零嘴。
“谢谢三叔。”
见楚源给自己吃的,这侄子看上去很开心地接过,说了一声谢谢。
而曲非烟看师父把给自己买的零嘴,给了他侄子,也没说什么,反正自己要的话,师父肯定会再买给她的。
“家中大哥、二姐、还有三妹呢?”
楚源边吃西瓜边问楚二黑。
“大哥前几年已经分家分出去了,在村里另起了一栋房子,二妹早就嫁人了,嫁给了县城的刘典吏,三妹去年才刚刚成婚,夫婿是府城一米行老板的儿子。”
楚二黑向楚源解释。
“不知道三弟你要回来,早知道的话,我就将大哥、大姐、二妹、三妹都通知一下,叫他们一起来回来团聚,三弟伱回来得迟,现在叫肯定来不及了,倒是大哥一家可以通知一下,他和大嫂今天正好在村里的家中。”
说话间,楚二黑将手中的瓜啃完。
楚源闻言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些兄弟姐妹长大成人成了亲,就有了自己的家人。
除了逢年过节,哪能因为自己回来,就真能让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呢!
二姐、三妹结婚时,楚樵和楚二黑也到青城上通知邀请过自己,让自己回来参加自己这两个姐妹的婚礼。
不过自己始终觉得,他在这个家里,生活的时间并不久。
对于家中亲人的感情也没那么深厚,自己参不参加都没什么不同,所以拒绝了。
楚二黑说完这番话后,立即指使自己儿子楚槽跑腿,去通知自己大伯父一家。
没过多久,大哥楚青峰带着妻子梅春芳来了。
大哥楚青峰穿着长衫,看着像个读书人,身上有一种儒雅的气质。
他年龄本就比楚源和楚二黑要大上很多,如今看上去,已近四旬,头上已有白发。
曾经在县城药铺做学徒多年,学了一手医术,成了一个郎中。
后来在楚家的资助下,在县城开了一个药铺,在县城中买了宅院,生活得倒也颇为不错。
如果没有楚源帮衬的话,他其实才是楚家,生活最好之人。
“三弟,这次回来,不在家中多住几日?”
楚青峰在院中和楚源闲聊。
看得出来,楚青峰这个大哥,并没有摆自己身为兄长的谱,说话尊重中透露着陌生。
“不了,下山多日,门派还有事情,回来看看就要回去了。”
楚源道。
“那挺好,三弟能回来看我们,我们都很高兴……”
楚青峰想说些什么,但一时间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家中所有人能过上现在的生活,都是靠的楚源。
就连二妹和三妹,能嫁给县城的小吏和府城的富商,也是沾了楚源的光。
整个大邑县,都知道槐树村的楚家三郎了不起,在青城派中地位极高。
他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该跟楚源说声谢谢。
“谢谢你,三弟!”
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不用说这些,都是一家人。”
楚源笑着应了一句。
他和家人也没什么矛盾,当年爹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一家人,都能活下去罢了。
只是他常年待在青城山,和家人的感情淡了一些而已。
家人能因为自己过得更好一些,他也放心。
吃完饭后,楚源带着曲非烟,在夕阳下,告辞离开了槐树村。
多年不归,回家给他带来的不是面对家人的亲情,更像是陌生的熟悉感。
他在这个家里,就像是一位陌生的客人。
离开槐树村。
师徒二人顺着官道,离开大邑县,进入灌县。
一日之后。
楚源带着曲非烟,又来到了徐家渡。
“师父,还有多远啊!”
曲非烟乘船时渡河时,有些叫苦道。
山高路远,巴蜀多山路,对于她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来说,跟着楚源穿梭大半个大明,从福州府一路走到这成都府,可真是难为她了。
“看哪里,哪里就是了。”
楚源指着前方远处,那如苍龙一般起伏的群山道。
“终于到了。”
曲非烟神色欣喜。
渡船靠岸,上岸之后,师徒继续赶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