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府
时娘面色日日忧愁,强行打理偌大商铺生意。
好在底下管事都本分可靠,需要她操心的不多。
她这些年运气算是好的,没成亲之前几乎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光了。
一介女流掌管商铺,遭受多少白眼和歧视。
虽然有她爹背地里撑着,但很多商铺联合排挤打压她。她爹精明的商人自然不会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她还有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的庶妹,全都虎视眈眈和她明争暗斗。
成亲后,倒是逐渐走得越发稳了,小困难不断,但没出过大岔子。即使每次遇到危险的事情也是有惊无险。
佛堂前,时娘虔诚祈求。
她手里捧着长十米的绢丝卷轴,是时有凤手抄两个月的祝寿佛经。此时,她跪在团蒲上烧给了诸佛,希望把自己的寿命福气都转移到孩子身上。
和时家堡判断已经过去四天,两方达成了一致条件,时家堡也往卧龙岗递信,按理说应该放人了。
时爹心里有个猜测,但担心时娘身体到底没说。
毕竟是多年夫妻,时爹只一个犹豫眼神,时娘就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不会的,族长是我亲叔叔,我们已经举行了过继仪式,他们也同意我们每年上交三成利润,况且这次已经送五千两过去了。”
“小时候族长还抱过小酒,还夸小酒伶俐可爱。不会收了钱又不办事,这是商人大忌。”
你也说是商人大忌,可时家堡算是商人吗?
时家堡是可以容纳数万族人的小型城池,里面完全可以自产自销。
据说几百年前战乱时期,族人就囤了三十几年的粮草渡过了战乱,免受战乱迫害,时家一代比一代昌盛。
时家也没什么野心,每年给朝廷各地要员的疏通上贡占了支出的大头。官家没有下令取缔时家堡,而是以堡养兵。青崖城的军费大头来自时家堡,而朝廷下来的军饷全都一层层瓜分了。
时家堡相当于一条被官方默认的狗,这足以让时家堡在本地千里范围内,黑白通吃横着走,就连知府都要礼让三分。
所以时娘几乎很信任时家堡的地位和名誉,此时即使困惑焦急,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把亲戚族人想的很坏。
“说不定信封丢了。这样,我再去时家堡一次,我亲自带着时家堡的人上山。”时爹道。
时爹见时娘信誓旦旦又忧心的样子,最终还是没说出让她更忧心的猜测。
不过,这次卧龙岗确实很古怪。
蛮牛山那边的信早就送到了,也丝毫没有动静。
时爹疑惑时,时有歌进来了。
时有歌一身红衣劲装,大步跨过门槛裙摆撒下利落的阴影,手握长鞭,脸色气的暴怒。
还未走近,话先冲了出来。
“平时往来亲热的很,一到需要帮忙的时候,都撇的干干净净。”
“我们时家每月都做善事,结果困境时孤立无援!”
商会里各位老板东家平时和善热切,一听时有歌要借人攻打卧龙岗,连连摇头,门关的砰响,甚至连场面话的安慰都没有。
最让时有歌气愤的是,是她走访调查后得知的场景。
当时她弟弟被掳走的首饰铺子外,两边还有排着长队伍领取粥饭鸡蛋的百姓。
这首饰铺子离她家施粥铺子隔了五百米,这么长长的队伍,满白着急大喊帮忙,说山匪绑架的是时家的小少爷。
没有个百姓出手帮助。
他们一个个都只在意自己的破碗能不能盛满粥米,只在乎还要排多久的队才能排到他们。
如果当时那些排队的百姓但凡能稍加阻拦,或许弟弟就不会被掳走了。
还有那个口口声声为弟弟鸣不平抱委屈的满白,爹娘只罚他为粗使奴仆,扣一年月钱。可他怕是跟着弟弟当惯了少爷作态,竟然自己私自逃跑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令时有歌这些年被教育灌输的为人处世准则被颠覆。
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就要宁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
时爹拍拍时有歌肩膀,看着女儿眼底的黑眼圈,轻点她眉间愈发积郁的戾气,开解道,“你弟弟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换做平时,时有歌会听爹的话,但此时,她气冲的很。
“爹你一直对什么都温温吞吞不着不急,你不担心我担心!”
时娘拧眉,“有歌,怎么对你父亲说话的。”
时爹忙打圆场,“嗨呀,女儿有脾气那也是担心小酒,再说小歌生气那也是我的问题,是爹的问题。”
时爹这么一说,气氛缓和下来了。
时有歌低头愧疚,小声说道歉。
时爹道,“家和万事兴,一家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来了。
“老爷夫人,门口有人递来一封信!”
儿子被绑走关键时刻突然来信,三人心跳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娘接过信封手都在抖。
时爹见时娘紧张的撕不开信件蜡封,拿来轻轻撕开。
信封里还套了封信。
是两封信。
一家人三个脑袋凑一起看信,管家单手握拳拍打掌心,着急的原地垫脚。
时爹看完信后,对管家道,“算是好消息,你先下去吧。”
管家走后,时爹才掏出信封里的另外一封信,那封信像是大力撕开了两半,字迹确实是时家堡的族长。
时娘看后,气的面色铁青,咬牙恨不得杀了时家堡的人。
竟然背地捅刀要至小酒于死地。
面对这种结果,时爹倒是没惊讶,反而细细琢磨卧龙岗大当家的字迹。
狂傲不羁笔力狷狂,字迹架构疏朗阔达可见雄伟之气,并非暗沟鼠辈能写出来的。
卧龙岗大当家换人了?
时爹轻拍时娘后背,顺气道,“我看这大当家说的可信,他说只是暂时扣留小酒一段时间,好吃好喝的供着,届时定完璧归赵。”
“巧言令色!那大当家哪是纯善之辈,臭名昭著人尽皆知!”
“我可怜的儿子,日日在土匪窝里受苦。”
“可能换人了,这样,咱们再派人打听打听。”
另一边,卧龙岗的时有凤也在为能回家而努力。
霍刃说了回家条件后,时有凤奇迹般的病情好转,头不昏眼不花,能下床走路了。
可是他没有换洗的衣物。
连日来冷汗热汗不断,还防备着土匪头子不敢脱衣擦身,浑身都黏着难受,手脚腕的伤口慢慢结痂了。
时有凤很能忍。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邋里邋遢的,土匪更加对他没兴趣。
为此,时有凤自己把一头青丝揉的乱糟糟的,可一放下来,水波柔顺似的漾开亮光,小柿子和秀华婆婆看了直夸好看,惹得门外的土匪频频探来。
时有凤挎着肩膀泄气。
门外霍刃吹着口哨,“地上有泥灰,我给你刮点?”
语气带着看戏的调侃。
时有凤被流氓口哨吹的脸红,刚想回嘴,秀华婆婆忙摇头,示意他别意气用事。
秀华婆婆倒是暗暗着急,小声道,“小少爷,要不你给大当家的示弱,你身上这衣服……得换换了。”
秀华说的委婉,时有凤听了脸都烧红了。
可要他问一个土匪要换洗衣物,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时有凤低头嚅声道,“对不起,你们还是忍忍吧。”
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霍大哥,我拿了些换洗衣服来,想必屋里那位……”那人像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似的,眼巴巴的望着霍刃。
霍刃道,“小乞丐。”
门外来人噗嗤笑出了声。
“霍大哥怎么如此对待时家娇滴滴的小少爷呢,我这衣服虽然粗糙比如城里细软精贵,但总比没有好吧。”
“送进去吧。”
不一会儿,门口进来两个哥儿,一主一仆的样子。
来人高挑瘦劲浮粉簪花,腰间别了把弯刀,对时有凤瞧了又瞧,温柔一笑,“小少爷莫要嫌弃。”
都是些干净的衣服,对于时有凤来说不亚于雪中送炭。
时有凤感激道,“哪会,谢谢你。”
对方说几句话后就出去了。
时有凤叫秀华婆婆关了门,守在门口他换衣服。
白天还是很紧张,光线从到处破破洞洞的缝隙射进来,落在时有凤光着的背脊、手臂上,他僵硬且冷的颤抖。
窸窸窣窣换衣服时,门口响起了对话声。
“霍大哥,我这把弯刀怎么越来越不快了?”
“我看看,刀口钝了,磨刀的手法不对。”
“那霍大哥教教我嘛。”
“恶心呢。”
“幸好我还没吃早饭。”
外面人脚步重重跺了几下,气冲冲走了。
时有凤觉得那土匪说话真难听,明明这个哥儿只是请教他,不教也不用这么言辞羞辱。
他身上换了件细麻的灰白色衣袍,鞋袜也换成了鹿皮靴子。
放普通百姓身上这些算顶好的了,但是满白都比这穿的好。
时有凤忍着贴身衣物粗糙的刺痛,倒是没抱怨什么,反而很是感激那哥儿。
“他也是被抢来的吗?”时有凤小声问秀华婆婆。
“不是,他叫浣青,是前任大当家的小儿子。”
难怪他送来的衣服看起来比小柿子和秀华婆婆穿的都要好。
只是这些衣服身上都熏有香料,香味浓烈的刺鼻。
时有凤自己家就有香料坊,闻惯了顶级奢侈香料,再闻这些低劣气味,他不是故意的,可也不停打喷嚏。
时有凤揉揉鼻尖,眼泪咳嗽出来了,水汽汪汪安抚自己道,“没事,习惯习惯就好了。”
又过了几天,霍刃叫时有凤去聚义堂吃早饭。
这些天都是秀华婆婆带着吃食去屋里伺候人。
这无疑引起了土匪们不满。
众人对时家堡的挑衅还怒气冲冲,到头来他们却还要好好的供着时家小公子?
更多的是,霍刃拒绝交出时家小公子让众人平息怒气,还新官上任三把火,把聚义堂的伙食全扣了。
他们当土匪是为的什么?不就是吃喝玩乐做个土皇帝?
以前早上吃的丰盛,肉包子、炒几大锅肉,高汤炖的鸡汤,还有各种面点小食。
现在,全被霍刃以没粮砍了,诸多面点小食变成了桌子上一叠花生米,汤肉变成了白米粥,门口放了个大木桶,里面装了蛋花汤。
一勺子搅拌下,蛋花比孩子窜稀还难看。
土匪们各个面色铁青,寻着由头试探霍刃,纷纷叫嚷把时家哥儿带出来吃饭,谁知道他是不是背着他们偷偷吃好的。
再者,暂时不敢动霍刃,时家小哥儿他们还不敢动么。
“来了来了。”
一个土匪站在门槛上翘着脖子望着田埂,见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人,给屋里众人报信。
大当家在前面大步流星,小少爷在后面蜗牛行。
“放牛的都没这么慢。”
早就盼着见见被大当家藏在屋里的时家小少爷了。
听闻美若天仙,据各方面小道消息说,大当家洞房把人家小哥儿折腾的太猛了,生了病还好几天下不来床。
大当家那根东西,终于发挥了它的实力。
之前他们一起去河边比尿赛,大当家一骑绝尘。身边却没有女人和哥儿,很多男人不服气,挖苦他中看不中用。
这回,大当家倒是用实力证明了。
“咱们这回一定要硬气点,咱们也不是被吓唬大的。”
“对!我还就不信,会因为一个哥儿和我们撕破脸明着来!”
一群土匪们义愤填膺出口成脏中,霍刃带着时有凤进了院子。
还没走近,一屋子男人齐刷刷盯着时有凤。
眼珠子像是一条条阴暗凶残的毒蛇,纷纷困住这娇滴滴的小少爷,让其寸步难行。
眼神上下冒犯。
还是那么多双。
霍刃看了眼身后的小少爷,等着看他被吓哭,结果人很争气的板着脸,僵硬的跨进了聚义堂。
一土匪见状乜斜着眼,伸出了腿拦住时有凤的去路。
时有凤捏着手心,转身绕一旁走。
结果对面也伸出了腿,拦住了去路,虎视眈眈两眼精光的看着他。
“叫声好哥哥就放小少爷过去。”一土匪猥琐的摸着下巴道。
时有凤心跳加速,手心出了细汗,他叫不出来这恶心的称呼,但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刚扭头准备回去,身后又被一个土匪堵住,三面都是大高的土匪,阴影里凶恶的气息刺地时有凤脖子发寒。
时有凤急地快哭了。
这时,三面围堵的土匪们,其中有一个让出了路,时有凤见状就要朝那边跑去。
而刚刚让路那个土匪作势又堵了回去,嬉笑得意道,“瞧瞧,美人主动投怀送抱。”
就在那土匪张开双手捉时有凤时,背后飞来一脚,人飞出了院子。时有凤神色惊恐,脚步急急停下却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脚。
整个脸往前面山一样的男人撞去。
他的鼻子、他的额头、他的下巴都会好痛的!
时有凤眼泪扑簌簌的流。
“哭什么,不是扶着你了。”
时有凤抬头,发现肩膀被人捏着,脸和那坚硬的胸口还有一掌距离。
胸口粗布衣襟随意的敞着,健硕的小麦色胸肌就么跳进时有凤的眼里,面红耳赤仰头看男人,发现是大黑熊。
满脸胡子的大黑熊霎时面容可亲了。
不过,时有凤随即被吓得肩膀一抖。
“好哥哥们,要不我陪你们玩玩?”
霍刃随即变脸,厉声呵斥,“活得不耐烦了?”
“蜈蚣成精满地找腿玩?”
“今后我看一次砍一次。”
刚刚还恶劣的土匪们,一个个瞬间老实了。
他们确实不是吓大的,但这个屠夫肯定来真的。
霍刃目光扫去,都缩着粗脖子,叫时有凤进去吃饭。
时有凤松了口气,最后牛魔王收了蜈蚣精,他挑了个位置板板正正的坐下。
小少爷倒是会挑,挑在关公神像下的位置,难道还痴想土匪欺辱他的时候关公显灵?
霍刃一边腹议一边跟着他坐下了。
八仙桌两人挨着直角坐。
金刀阔马的坐姿,霍刃撸起粗布袖口,那胳膊、那肌肉比时有凤见过的马腿还要粗壮厚亮。
可怕的绝对力量和雄性强烈的气息让时有凤如芒在背。
他目不斜视,只桌底下的脚尖悄悄的并拢,一点点朝外挪了挪。
霍刃斜了一眼。
时有凤被定住。
霍刃见小少爷一个双腿斜并拢的坐姿,肩膀直挺挺的,真当大家闺秀来养的?
娘里娘气的。
霍刃见小少爷快把嘴抿破了,周围土匪的视线如有实质,板着脸扭头扫去,咳嗽了下。
视线退避消散,余光中小少爷松了口气,霍刃微翘着嘴角。
原来是怕土匪们。
可等霍刃回头时,小少爷又一点点往长凳子外挪。
怕狼怕虎似的,离他越来越远。
霍刃霎时冷眼旁观。
他拿起桌上的竹筷,夹着花生米,一颗接一颗的往嘴里丢,石子似的咯嘣咯嘣的,咀嚼得粉碎。
时有凤没看霍刃,可余光中那排森森有力的白牙,像是一口口的咬着他心脏,噗通噗通的惊跳。
时有凤往长凳一边挪动的更快了。
惊慌心跳中,时有凤本能地想远离身边这个凶悍的土匪头子,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他所有的精力视线都忐忑悄摸地观察着大黑熊的神情。
忽的,大黑熊扯着嘴角笑了下。
不待时有凤明白缘由,下一刻长凳翻翘,失重感袭来吓得他面色苍白。
但长凳将翻未翻,一条大腿踩在了长凳边角上,哐当一声,脚蹬重重落地面形成一个斜斜翘板,长凳另一端的时有凤不受控制的滑了下来。
砰的一声。
随即香软入怀。
青丝拂耳酥酥麻麻的,短暂的淡淡香气过后,是衣料上劣质浓烈的香料气味。
霍刃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霍刃低头,只见小少爷捂着撞红的鼻尖,眼泪汪汪又惶惶不安地望着他。
桃花眼、芙蓉面,只盼夜夜君来有人怜。
从前听土匪们唱的荤曲儿兀自在耳边响起,霍刃嘴里咀嚼的动作一顿,看戏的眼神忽的意味不明幽暗深远。
松开扶着小少爷的肩膀,“自己坐稳不会?”
肩膀的刺痛生疼终于松开了他,可疼痛还一圈圈的沿着皮表钻入肌理,时有凤忍不住哽咽道,“会的。”
霍刃见他哭,一屁股朝长凳一边挪远了。
又开始夹花生米了,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有些心不在焉。
斜角视线中,小少爷可怜巴巴噙着眼泪要掉不掉的,粉粉的嘴巴嚅嗫道:
“我,我没哭。”
“关老子屁事。”霍刃冷不丁凶道。
时有凤被吓得眼皮直跳,双手还扶着桌角,手指用力的越发紧,白皙的皮表下露出细小脆弱的蓝色经脉。
秀华婆婆说不能和土匪对着干,不能顶嘴,把人哄高兴了,自己日子也好过些。
总之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得罪土匪。
时有凤翕动着鼻尖,勉强扯了一个浅浅的笑意,朝霍刃道,“谢谢你呀。”
嘴角边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像软糯的果子泄出一丝勾人的清甜。
霍刃被污了眼似的偏头,给时有凤留了个冷厉大大的后脑勺。
正当时有凤疑惑不定时,霍刃抄起桌上一碗花生米,哗哗的往嘴里倒。
他娘的,这小少爷真是个傻的,看不出他的逗弄戏耍。
还给他说谢谢。
还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