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法?”
昙方给苏泽这句话整不会了。
如今洛阳佛法昌盛,寺院之间讲授经义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特别是每次天竺西域的高僧来洛阳,都会举办法会,只有在法会上讲法成功的高僧,才能得到洛阳的尊重。
可是讲法面对的都是有一定佛学修为的僧人,从没有哪位高僧对着一帮泥腿子讲法的,这又是讲的什么法?
苏泽挥挥手,那些围着辩机的羽林上前,将昙方等一众护寺棍僧围在中间,指着正在认真讲法的辩机说道:
“请知客也好好听一听尊者的佛法吧。”
面对这群凶悍的羽林,昙方也只能不情愿的随他们来到了辩机身边,开始听辩机讲授佛法。
昙方作为龙华寺的第四号人物,自然也是懂得佛法的。
只是这些年忙着管理寺院的外部事务,佛法研习上有些懈怠了,可是辩机所讲的佛法,竟然是他从没有听说过的。
可偏偏这从没听说过的佛法,竟然听起来一点难度都没有,那麻布灰袍僧人一句高深的佛法理论都没有,全部都是平常百姓都能听得懂的话,再穿插一些有趣生动的佛教故事,这套理论竟然前后还能圆融自洽,稍加思考发微,又能感受到一丝佛家的真味。
昙方环顾四周,随他来的棍僧一个个都盘坐在地上,身体微微向前倾,很认真的听着辩机讲法。
寺院中的棍僧属于比较底层的僧人,很多人出家也不是心向佛法,而是加入佛寺能够逃避劳役吃饱饭。
寺院中也会组织僧人早课,自己麾下棍僧总是逃避参加,遇到寺院内讲法不得不出席,这群棍僧也基本上都在打瞌睡。
昙方从没有见过他们听讲佛法如此认真的样子,他自己眼中也露出迷茫。
辩机所讲的佛法,修行起来也极为简单,归根到底就是八个字,“心念成佛,行善积德”。
心念成佛就是口呼佛号,心存善念,这一套做法可以说是相当的简单,人人都会有善念,而口呼佛号更是没什么难度。
行善积德就更简单了,辩机将功德简化为一种可以量化的东西,只需要行善事就能积累功德,而积累功德就可以证得不同的果位,那等到“成佛”之后就能根据果位享受相应的待遇。
偏偏那辩机的口才极好,所描绘的极乐净土可以说是非常美妙,这给生存于这个几百年乱世中的百姓,极大的心灵慰藉。
就连昙方也渐渐的听了进去。
杨丑奴凑到苏泽身边问道:“旅帅,辩机大师一人就能抵得上我们全营了,何必要全营出动呢?”
苏泽笑着说道:“没有护法,又怎么能让人乖乖的听经?若是只有辩机一人,早就被棍棒赶出去了,先有霹雳手段,才有菩萨心肠啊。”
等到太阳快落山,昙方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初衷,辩机却已经在羽林军的护送下离开了田庄。
这就完了?
还有这么争产的?
昙方连忙带着棍僧赶回龙华寺,他要向方丈报告这件事。
在讲法的时候,也裹挟了一部分过路的百姓,陈留公主和寿阳郡主的马车也凑了进去,听完了辩机讲法。
寿阳郡主听完之后,意犹未尽的说道:“阿姊,真的有净土极乐吗?”
陈留公主白了一眼,她向来是不相信那些佛法的,她也很清楚苏泽那家伙肯定也不信。
她见过太多善没有善报,恶却有善报的事情了,若是佛法真的能救世人,那寿阳郡主你爹就不会被鸩杀了。
但是看到寿阳郡主清澈的眼神,陈留公主又忍不住爱怜的说道:“也许有吧,不,那么多佛门大德都这么说,应该有吧。”
寿阳郡主双手合十说道:“那我日后要日日念诵佛号,为死去的阿爷祈福!”
看到堂妹出尘的样子,落日的余晖笼罩在她的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佛光。
就连陈留公主都一时对有没有极乐净土产生了怀疑。
但是她很快想到了那一夜苏泽对她的“征伐”,心中的那点佛念荡然无存。
这个害人的坏东西!
陈留公主就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是苏泽炮制出来的,上来就将自己这个纯善的堂妹忽悠瘸了,她咬着牙说道:“我们还是先回府吧。”
返回城里的时候,堆场边上的龙华寺响起了集结的钟声,陈留公主露出狡黠的笑容。
连自己都在苏泽那边吃了瘪,这帮秃驴也要好好出出血了吧?
果然和陈留公主所预料的,龙华寺方丈第二天就找到了屯骑营门上。
谁也不知道苏泽和方丈谈了什么,但是龙华寺当场吐出了侵占屯骑营的良田,除此之外还将这些年收的粮食折算成钱粮还给屯骑营。
而这帮龙华寺的僧人们,护送着辩机返回了龙华寺。
拿回了龙华寺侵占的田,苏泽再次召集众将士,宣布按照军中职位开始依次授田。
如今屯骑营还能耕种的田亩一共一千三百亩,苏泽宣布屯骑营中凡队正按户授田二十亩,普通士卒授田十亩,这些土地只要上缴四成的粮食给户曹堆场,再供两成到军中,剩余的粮食都可以留给自己。
前面训练不认真,没有能够等到战马的士兵们更加后悔了,如果能成为队正,就能多授田十亩啊!
果然在授田之后,士兵们训练更加积极,上次苏泽承诺还有两匹马没有授人,也就是说只要好好训练,说不定还有机会提拔成队正!
屯骑营这边开始了火热的训练,但是整个羽林军中开始传出各种谣言。
南货的话题成了整个羽林军中讨论最热烈的话题。
就连屯骑营中都传出了相关话题的议论,不过都被苏泽压了下去。
——
河南府衙边,宣范坊街巷中的一处小院子。
太阳落山后,苏绰从河南府衙下衙,他不是府衙的官吏,所以为了不让郦道元为难,苏绰就在府衙所在的宣范坊中租了一处小院子。
苏绰在洛阳其实是有住处的,他刚刚来洛阳的时候,是跟着兄长苏亮住在丹阳公萧宝夤所赐的宅子里的。
但是洛阳实在是太大了,那座宅子距离河南府实在是太远了,所以苏亮才从兄长家里搬了出来。
但是今天苏绰刚到家门口,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开口喊道:“阿兄!”
苏亮转过身来,看着弟弟露出笑容。
两兄弟从小就相依为命,苏绰小时候也是随着苏亮读书的,关系非常的亲近。
苏绰连忙打开门将苏亮迎进去,苏亮将手里的餐盒放下说道:
“你嫂嫂总是念叨我不让你住家里,这是她准备的糕点。”
“是我自己想要搬出来的,还是多谢嫂嫂关心了。”
苏绰从屋内拿出茶具,苏亮说道:“别煎茶了,丹阳公还有事等着我呢,今日府衙内不忙吗?”
苏绰如实说道:“今日大府带着人去办珍宝阁的案子去了,府内杂事不多,处理完毕我就回来了。”
苏亮皱眉问道:“伱怎么没跟去?”
苏绰说道:“没去,为了避嫌。”
“避嫌?”
苏绰抬起头,死死盯着苏亮问道:“难道珍宝阁的事情,阿兄不清楚吗?”
苏亮的脸色不改,苏绰又说道:“珍宝阁背后不是丹阳公吗?新近洛阳出现的南货,不是丹阳公在背后撑腰的吗?”
“令绰,郦大府可有证据?”
苏绰泄了气说道:“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不要说了,你如今也是郦公的弟子了,你说的话也能代表郦公的意思。你就算是不为了阿兄想,也要为你的老师想。”
苏绰肃然说道:“绰受教了。”
苏亮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们为丹阳公捞钱就是错的,这朝中做什么事情不要花钱?丹阳公虽然贵为国公驸马,但是府内开销也是极大的,等你日后到了这个位置就能明白了。”
“孝文皇帝让禁军销售南货,本是为了让他们出售斩获,能在战场上更加拼命。”
“可如今南征都不出动禁军了,禁军上下只想着用南货牟利,军纪松弛,若是能断绝南货买卖,也能整肃禁军军纪。”
苏绰摇头说道:“禁军捞钱就不行,丹阳公捞钱就可以是吧?”
苏亮站起来说道:“丹阳公有匡扶天下的志向,他捞钱和那些禁军捞钱是一样吗?”
苏绰沉默了,苏亮以为自己说服了弟弟,他说道:“郦公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这案子就是羽林所为,只要这样河南府就能摘出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郦公操心了。”
“所以阿兄今天不是来送糕点,而是来做说客的吗?”
“兄弟之间,只是闲话家常,又怎么是来做说客的。”
苏绰摇头说道:“这就是我主动退出这个案子的原因,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帮阿兄。”
对于苏绰的回答,苏亮倒是也不生气。
苏亮放下餐盒说道:“有空回府看看,咱们世家大族内兄弟二人各为其主也很正常,不能因为这个影响兄弟情谊。”
说完这些,苏亮就直接离开了苏绰的小院。
苏亮翻身上马,脸上却露出笑容,他本来就不是来游说弟弟的,他当然知道郦道元的性格脾气,绝对不会因为弟弟的影响改变主张。
苏亮来的目的,就是要让苏绰从这场漩涡中摘出去,以免卷入到朝堂上层的争斗中。
没想到弟弟比自己想的还要谨慎,主动避嫌退出了调查,这反而合了苏亮的心意。
而事情也不像是苏绰想的那么简单,这场争斗已经从简单的利益之争,悄然涉足了朝堂高层的争斗中,就算是丹阳公愿意放弃走私南货的利润,局势也由不得他放弃了。
珍宝阁的袭击,已经演化为对整个禁军的攻击,进而延伸到对统领禁军的清河王元怿的攻击。
而其中又涉及到了朝中世家出身的文官,对于军功出身武将的打压,还涉及到汉人高门和鲜卑国族门阀之间的争斗。
在这样的争斗中,丹阳公府和河南府反而已经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了,甚至珍宝阁的案子都不是关注的焦点了。
苏亮对着随从打马交代道:“去江阳王府。”
苏亮暗暗叹息,从他内心来说,他是不愿意萧宝夤和江阳王元乂合作的,但最后事与愿违,如今也只能和江阳王合作了。
萧宝夤一开始是想要结交清河王元怿的。
元怿和萧宝夤一样爱好文学,都有重视文学之士的名声。
萧宝夤为了结交清河王,还结交了宋王刘辉,试图和兰陵公主扯上关系,再和清河王结交。
可结果是宋王刘辉和兰陵公主决裂,萧宝夤因为和刘辉走得近,反而成了兰陵公主眼中的仇人,这也让萧宝夤结交清河王的计划失败。
就在这个时候,江阳王元乂伸出了橄榄枝,那萧宝夤也只能和元乂结盟。
苏亮今天出府,就是奉了丹阳公萧宝夤的命令,前往江阳王府和元乂密谈的。
——
司徒张彝家的别馆中,张仲瑀还在夜宴。
只不过这一次夜宴的规模可要比之前几次大的多,参与的人员也都是张仲瑀所能够笼络的最有分量的世家子弟,其中不乏一些已经授要职的年轻官员。
通过所谓的仙丹,张仲瑀已经和这些人建立了非常紧密的联系,经常在别馆中聚众服丹。
但是今天张仲瑀召集他们,并不是为了服丹,他让人将门窗关起来后,又命令侍女退下,这才说道:
“羽林匹夫袭击了我家的商铺,河南府迟迟不给个说法,实在不可忍!”
在场的众人都是平日里经常参加张仲瑀夜宴的,这种时候自然要为了张家说话,别馆内群情激奋起来。
张仲瑀环视一圈,心中不由的有些得意,虽然自己不及兄长受到父亲重视,但是靠着“仙丹”的帮助,自己可是结交了一大批人,这些人都是洛阳权门的二代次子、庶子们,他们虽然单独领起来无法和兄长这样的家族嫡子相提并论。
但是只要联合在一起,也能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声浪,这也是张仲瑀结交他们的目的。
这一次家中的店铺被袭击,父亲张彝称病不出,而长兄张始初也一言不发。
父亲的沉默张仲瑀还能理解,兄长明明张家继承人,却对张家利益受损不发生,那肯定是因为他要随元大都督出征冀州在即,为了自己的前途不愿意生事!
一想到这里,张仲瑀就嫉妒到难以入眠,兄长之比自己大五岁,如今已经是大都督元遥的幕府行台,只要在冀州立下军功,就可以一飞冲天进入中高级官员的行列。
自己入仕这些年,依然是个给事中,一直都没有升迁的机会。
而且张家的事情,父亲也只和兄长商议,从来都不询问张仲瑀的想法。
这样的境遇,不仅仅是张仲瑀会遇到,大家族的次子、庶子也都会遇到。
自从汉武帝用推恩令对付诸侯王后,取代诸侯王成为东汉地方实力派的门阀们,就一直拒绝分家。
再大的家族资源也是有限的,张始均这样的家族继承人,才能得到家主最大的资源,而张仲瑀这类的家族次子、庶子们,想要出头就要学习王莽,依靠自己的本事了。
当然他们的起点可要比寒门子弟高多了,也能从家族得到一部分支持,比如张仲瑀就能从家族在洛阳的商铺中拿到分红,还能够搞到“仙丹”这种东西。
张仲瑀甚至有了一种阴谋论的想法,兄长在这个时候按兵不动,就是为了让家族生意遭殃,名正言顺的减少自己从家族领到的分红,打压自己。
有了这个想法,张仲瑀就再也按耐不住了,他召集众人在别馆夜宴,共同商议对策。
夜宴的气氛逐渐热烈,张仲瑀抛出了自己蓄谋已久的提案。
“我准备向朝堂上书,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请吏部停止从禁军中选官!”
“好!”
众人纷纷开始叫好,压制武人,这是符合公卿贵族的政治正确的,这个口号自然能得到众人的支持。
张仲瑀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孝文皇帝改制以来,授予禁军贩卖斩获南货之权,不过是便宜行事之策,却被禁军用来贩运南货牟利。”
“近些年来,禁军南征表现不佳,就是舍不得南货贸易的利润,而不用尽全力的缘故!”
“我准备向朝堂上书,禁止禁军再贩运南货,关停洛阳四市中禁军背景的商铺。”
这句话说完,张仲瑀更是得到了排山倒海的支持。
他结交的这些人,家族也都参与到了新一轮的南货走私贸易中,他们和禁军就是竞争对手,如果能斩断禁军的贸易,他们的家族也能从中牟利。
而关停洛阳四市中的禁军商铺,那他们就可以抢夺这些商铺,这可是洛阳四市内的商铺啊!每个铺子都能带来巨大的利润。
有官职在身的几个二代们站起来,对着张仲瑀说道:“张兄你上书!我们附属!”
“我也上书支持!”
没有官职在身的也站起来说道:“我们会在洛阳造势!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压制武人!”
张仲瑀看着群情激昂的众人,大笑道:“大事成矣!来人!上仙丹!”
美艳的侍女们捧着“仙丹”和美酒进屋,别馆内想起了宴乐的靡靡之音。
屋檐上,一个黑影迅速翻出司徒府别馆,向着建阳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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