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朱标的询问,王布犁并没有搭理他。
老朱早在前些时日下令天下臣民凡是愿意上书奏言的,都可以送到他那里,由他一一阅览。
可以说朱标目前的工作量不单单是大明许多官员,还有不少想要皇帝“眼熟我”的百姓。
当然了,那些会写奏疏的百姓也不是一般人。
老朱此举是为了表示耳目外通,不被臣子所欺骗,但他着实是没有考虑到这个工作量到底有多大!
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嘛却是很残酷。
王布犁瞧着朱标这黑黑的眼圈,忍不住吐槽道:
“太子哥,你且好好休息吧,那话怎么说来着,不会休息的聪明孩子也会变笨。”
“嘿,这话说的。”朱标拍了拍他颇有些单薄的身体:“咱这体格子虽然比不了你,但也比一般人强上许多。”
“嗯,你说的对。”
王布犁便不再纠结这件事了,又听朱标道:
“我听闻你在县衙当中成立了若干个专项破案小组,如何了?”
“疑难杂案若是那么容易破,也就不需要花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了。”王布犁靠在椅子上颇为无聊的道:“一个都没破了呢。”
“民间的碎尸案也没有进展吗?”
“此乃上元县案件,并没有转移到我江宁县,故而不知具体细节,也没打听。”
朱标瞥了王布犁一眼,他记得当初王布犁是跟父皇一起去案发现场,结果一看是有关白莲教的,立马就甩手不沾染了。
那个报案人乞丐也死在了假钞案当中,所以一些细节也就在案卷上了,再也不会有其他的进展。
“这些案子很难?”朱标又尝试劝说:“我记得你可是江宁县的王半升啊!”
“那不过是我断案公平,对于破案之事我本就不是十分擅长。”王布犁再一次瞥了朱标一眼:“像这种线索极少的案子,纵然是神探来了,也得挠头,除非。”
“除非什么?”
王布犁见朱标追问,冷笑一声:
“除非神探屈打成招,如此破案便什么都保住了。
后果嘛凶手逃脱,被冤枉者枉死,且得背上骂名,但谁会在乎呢?”
朱标看向王布犁,又听他悠悠的道:“太子哥,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啊?”
“什么?”
“冤枉你的比你还知道你有多冤。”王布犁摊摊手又笑道:
“百姓为什么都要喊冤呐?除了少部分是故意的,大部分都是申冤无门罢了。”
朱标轻轻点头,他对于王布犁所说的这些事都分外的不了解,尽管最近看了不少基层官员的上书,但并没有详细描述案情的。
“妹夫,伱说真的会有惫懒的皇帝,几十年不处理朝政吗?”
“会啊。”
王布犁见朱标震惊的看着自己,漫不经心的道:
“有勤政的天子,自然就会有懒惰的天子,像当今陛下这般勤政的皇帝太少见了,许多皇帝都觉得自己理应享受起来。
能克制住自己欲望的皇帝不是一般的强,只不过大部分人都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
比如我也想要天天去上值,可我更想要睡懒觉,然后陪陪家人,政务不着急就往后拖一拖。
反正我手底下有那么多的人,不用他们,不是白给他们发钱了吗?”
王布犁的话并没有消除朱标的怀疑,反倒是有些加重了。
因为他觉得王布犁的回答过于肯定。
像是知道他有個叫万历的子孙后代当皇帝,会有三十年不上朝的例子一样。
于是他只能摸索着座椅:“妹夫啊,你说万一我也有这样的子孙后代,该怎么办呢?”
“凉拌呗。”
王布犁浑不在意的开始盘着自己手上的玉珠子:
“人亡政息是基本操作,你制定下的政策能够维持一百年,我觉得就已经是非常牛逼的存在了。”
“你这么悲观?”
即使朱标在仙境当中劝过他爹,可是从别人嘴里听来后,心中也是十分的不容易接受的。
毕竟大家的立场不同。
“你这么自信?”
王布犁盘着手串脸上带着笑:
“太子哥,你一向以宽厚示人,等你当了皇帝后,万一为了自己的声望,就大肆改掉你爹严苛的执政政策,依旧以宽宏示人,那也是说不定的。”
朱标没有反驳,因为他觉得王布犁说的有点道理。
这么多年,他与他爹相处的时间,是断然没有与他的那些老师们相处的时间长的。
所以在“儒家宽厚待人”这方面的思想,朱标自幼是没少被灌输的。
尤其是对示人宽厚,最终受益的群体是谁啊?
从他儿子朱允炆的执政理念当中,就能管中窥豹。
“你这话让我无法反驳。”
朱标瞧着王布犁在那盘串,心里有点痒痒,回头自己也找一串玩玩。
“但是宽厚不好吗?”朱标拿着笔笑道:“你好我好大家好。”
王布犁盘串的手停顿了一下,又掏出布头仔细擦拭玉珠子:
“大元不也是以宽厚示人的嘛,瞧瞧江南这帮士大夫们是怎么回报大元的?
哪一个不是再疯狂的往自己家里搂好处,也就是因为蒙汉有别,甚至比北方的汉人地位还低,得不到什么高官职。
所以他们才愿意被陛下给哄骗住,愿意帮助陛下统一天下。
只不过开了科举之后,陛下发现这帮读书人没有一个好用的。
反倒是个比个的会贪财,完全把大元的坏风气给一起带来了。
这才停止了科举,抑制住他们在官场上的扩张。”
朱元璋同江南的地主阶级谋求合作,完全是各取所需。
农民起义的朱元璋转变为军阀后,就积极同地主阶级联合起来。
待到谋得天下之后,果断的开始打压这帮人。
以至于现在江南这批地主阶级们对于老朱是十分怨念的。
但目前而言朝堂之中全都是淮西集团的人当权,打的浙东等党派毫无还手之力。
明廷对于江南地区的控制衰弱,也就是仁宗上位后。
对于王布犁的分析,朱标很是赞同。
这也是父皇一直想要迁都,但又把这件事给闷在心里的缘故。
大明其余地方实在是过于穷困了,朝廷只能拼命压榨江南地区,才能有效的维持对军队、官员、皇室的供养。
“与其你被他们诓骗后拨乱反正,不如继续延续你爹的严苛政策。”
王布犁指了指远处:“不要以为那些士绅会跟你们皇家是一条心。”
“话说的这般满,仿佛你像是知道我宽政后的结果一样。”
朱标的话,王布犁只是转着珠子,并不作答。
雍正以及他的好儿子章总就非常明显的对比。
章总一上位就以宽宏示人,到处都掀翻他爹严苛的政策,什么士绅一体纳粮当差,士绅用不着当差。
结果江南这帮士绅们得了便宜真能整活,发大水了不仅不去干活,还要跟朝廷要赈灾的粮食。
不能因为我有钱,你朝廷就不给赈灾粮,聚众闹事冲击衙门。
搞得年轻的章总都很疑惑,我对你们这么宽松,你们搞这个是吧?
我阿玛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敢这么做?
依照雍正的脾气,江南发大水你们这些士绅全都得上去填土,必须得把自己家的粮食拿出来供养受灾百姓。
还敢聚众冲击衙门,反了你们这帮人,脑袋必须砍了挂在城门口去示众。
朱元璋目前就是这么一个严苛的政策。
要不然天底下那么多人都盼望着老朱突然噶了,太子这个小朱能立即登基为帝呢!
只有没有朱元璋的日子,那才叫好日子!
拥护。
必须拥护朱标。
我们都是太子党!
这背后有多少利益纠葛啊。
朱标见王布犁避而不答,也不追问。
自从处理政务后,他其实是受到了他爹的一丝影响,并没有还在老师的教导下那么“宽仁”了。
但众口铄金,宋濂等人也不在朱标身边,自然没有发现教导多年的“徒弟”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兴许是过了十几年后,众人发现原来小朱的宽仁在这么多年的锻炼政务生涯当中,磨没了。
小朱要变成“老朱的模样”,不知道有多少人愁眉苦脸怕的睡不着觉。
以至于想要小朱死。
可喜可贺的是朱标噶了之后,朱允炆被确立为皇太孙,不知道多少臣子欢欣鼓舞。
老朱年岁大了,他想要培养孙子也没有精力了。
而淮西集团也被老朱给清理的差不多了。
那新皇的政策,如何能不受他所重视的文人集团所影响呢?
“我自从处理如此繁杂的政务后,才知道要当一个明君有多么的不容易。”
“确实。”
王布犁颇为赞同,大家都想要当明君,可想要当好皇帝,是那么容易干好的吗?
就在他们二人说话间,朱元璋看孙子回来了。
王布犁本来慵懒的躺在椅子上,一瞧老朱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朱标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果然王布犁给他上了生动一课。
他见自家老爹犹如耗子见了猫一般,可是见我这个太子,就如同一个朋友一般,没有什么敬畏之心。
果然爹说的没错,当了皇帝就是要称孤道寡,很难再有什么贴心朋友。
瞧瞧当年跟在爹身边称兄道弟的大臣们,如今哪一个不是恭恭敬敬的?
纵然是关系最好的汤和,那也是不敢有什么逾越规矩的行为。
原来大家之前早就有了一道深深的隔阂。
兴许等自己当了皇帝之后,王布犁怕是再也不会如今天这般轻松的坐在自己对面谈笑风生了。
“你小子舍得大夏天的出去巡逻工地了?”
“臣身为总指挥,自是要时不时的抽查一二方能更好的发现问题。”
王布犁连忙找补了一句。
朱元璋轻微颔首,对于他们二人之间支开太监的谈话,也并不是很感兴趣。
他相信在这种事上,朱标也不会瞒着他的。
“咱的女婿能做到这个份上,实数不易啊!”
听着朱元璋阴阳怪气的话,王布犁更是不接茬。
虽说大家干的是牛马的活,但也不能把自己真当成牛马。
王布犁还没有朱元璋这份心境,大家都是打工的,谁会共情资本家啊?
除非他脑子有泡!
朱元璋发现王布犁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于是继续开口道:
“布犁啊,咱日夜期盼你能够如诸葛卧龙一般的臣子呢。”
王布犁:???
您也配!
你是刘备的性格吗?
还是你儿子朱标是刘禅?
整个大明的皇帝都没有配得上的。
但是话到嘴边,王布犁指了指自己:
“陛下,我也配与诸葛丞相相比?”
对于王布犁这般不上道,朱元璋只能一屁股坐在龙椅上:
“人都是不断学习才能进步的,诸葛亮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当丞相的。”
“不。”王布犁连连摆手:“陛下有所不知,在某些时候,任凭你再努力也比不过天分的。”
然后朱元璋就听王布犁开始比划韩信、霍去病、李世民之类的人物。
总归是许多人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人家的天分。
朱元璋手上的笔再一次停顿了,也不想同王布犁辩解。
这小子当真是不上道啊,一个劲的退退退。
朱元璋自认为朕并没有那么可怕。
就算是大规模处理官场,空印案真杀的才百余人,处理了不少人。
那可是他们活该,胆敢欺瞒朕。
即使王布犁曾经辩解过那些官员的行径,可朱元璋也不清楚王布犁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依照朱元璋的理解,这小子对于一个初见的刑部主事,不可能说太多真话的。
对于县衙小吏,朱元璋一直都是有偏见的。
“布犁,你这抽查的法子很好,咱也派人下去抽查了,你瞧瞧昔日的同僚。”
朱元璋叫宦官给王布犁递了一份折子。
王布犁其实手里捏着纸条,不想在此多留的,面对宦官送过来的奏折。
难不成是宋县丞那里出事了吗?
假钞案又一次出现,但目前并没有什么进展。
王布犁只能打开瞧一瞧,大抵是误会了。
老朱派人去抽查胥吏是否有作为,结果苏州府昆山县皂隶朱升一等,不听本县官李均约束,殴打钦差旗军。
王布犁瞧见这份报告,心里一个卧槽。
果然就算距离天子脚下不远,也到处都充斥着胆子极大之人。
旗军也是正军,属于带编制的卫所军人。
老朱要求每家军户都要出一名正兵,然后再带一个余丁前往卫所。
余丁就是为了帮助正兵维持日常生活,实际上老朱就是为了省钱,把蓄养兵丁的成本嫁接给了军户,朝廷不出钱养余丁。
就是这帮没编制的人,竟然不听知县的阻拦,胆敢殴打有编制的人!
尤其还是老朱派出去的,王布犁不知道要如何评价,只能说有点勇。
要是等老朱死了,县衙皂吏欺负卫所兵再正常不过了。
现在嘛,真是找死。
不过被打的这两个人也不冤枉。
“朕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即便这些钦差旗军到了地方上,存在贪污腐败、贪赃枉法方面的问题。
地方政府的正确做法,也应是上奏朝廷请求调查处理。
朕的钦差旗军,岂能任由胥吏们随意殴打?”
朱元璋的双标很容易就体现出来,王布犁也不会给他们求情,总归是朱元璋就定了性。
这件事大抵是有些政治意味。
“你觉得该怎么杀?”
王布犁合上报告:“陛下,如此恶徒不能杀。”
“啥?”
没等王布犁说完,朱元璋就绷不住了。
正兵是听了他这个皇帝去做事的。
那就代表了天子的脸面,结果他们二人被打了,竟然不杀?
你小子怎么跟标儿一样,变得如此宽厚了!
“那你想怎么处理?”
王布犁装作没有听出朱元璋话里的寒意,而是拱手道:
“陛下,如今西北战事连连告捷,正是缺人前往西北劳作之人,与其一杀了事,不如改为发配,也算是为大明做出贡献了。”
朱元璋稍微思考了一二,又拿着另外一份报告道:“你以为只是独例吗?”
“苏州府常熟县的胥吏沈尚,在县衙官厅当众殴打了本县县官邓源;
衢州府开化县的胥吏徐文亮,在县衙官厅当众殴打了本县县官汤寿轻。”
王布犁看完之后,很是奇怪:“陛下,这两份报告里也并没有写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发生冲突啊!”
不过他稍微一想,依照自己当小吏的经验。
没被逼到一定的份上,谁会当众殴打知县啊,不想在县衙里混了?
知县是有权力开革一个吏员的。
尤其是谁不清楚老朱对于他们这些吏员是何等的鄙视,生怕被老朱抓住干掉。
朱元璋没有理会王布犁的话茬:“纵然事出有因,可他们也是官!”
“贪官庸官也很多啊,许多官员没有什么处理政务的本事,都依赖手底下的吏员做事。”
王布犁觉得洪武朝的官员,许多人都不会处理政务,有人帮忙维持县衙的运转,实在是太正常了。
否则知县们怎么会拿出自己的俸禄去赏赐手底下的吏员呢。
一听到这话,朱元璋就很是火大,他把御笔放在架子上,站起身来:
“朕当然知道,这两个猖狂的胥吏自然会被治罪,但官员们沦落到被胥吏如此欺凌,也实在让朕觉得丢脸!”
“陛下,依照小婿的意思,罚胥吏们去北边干活干到死,犯错的旗兵和官员送到南边干活干到死。”
王布犁两手一摊:“让他们永生永世不得相见,正好可以充实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