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虎山关。
武士手持弓弩,缓缓行走在城墙之上,来回踱步。
关卡大门紧闭,里头时不时传出阵阵的喊杀声。
有武士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远处那扬起的尘土,即刻便有人敲响了战鼓,下一刻,有大量的武士冲上了城墙,纷纷举起了武器,对准了城外。
关尉披好了衣裳,急匆匆的走上了城墙,眺望着远处。
当下,杨忠的人马时不时在各地出没,袭击边塞的诸多关卡和戍镇,虽说朔州这里还没有遭受到正式的袭击,可守将是不敢怠慢的,一时间,将士们便做好了迎战和点燃烽火的准备。
下一刻,骑士们出现在了远处。
主将打出寇字旗,是齐人的打扮。
可守将依旧不敢轻信,他令人做好随时点燃烽火的准备,自己则是再往前靠了些,死死盯着远处那行人。
他们终于来到了城门下,寇流缓缓走出来,看向了城楼上的守将。
“是我!”
“开城门!”
守将当然是认识寇流的,这一刻,他便不再迟疑,下令开了城门,寇流领着诸多骑士们,迅速冲进了关卡内。
守将笑吟吟的跑下城墙,再次令人关了门,上前为寇流牵马。
寇流看了看周围,关卡内的甲士们此刻列好了阵,如临大敌的模样,城内的物资是分开堆砌的,在库房周围做了许多防护准备,挖了沟壑,诸房屋之间修建防火高墙远处的木靶上还留着箭矢,地面上有刚刚纵马踩踏过的痕迹。
寇流打量着周围,忍不住的点着头,越看越是满意。
“不错,没有怠慢操练,防守准备也充分,方才应对也很好。”
他看向了守将,“我会向安西将军表你功劳。”
守将大喜,赶忙拜谢,连称不敢。
“这都是属下该做的,将军几次派人前来,告知我们要认真提防,不能轻视杨忠.我一直都铭记于心,不敢怠慢。”
寇流这才看向了远处,在那里,站着三十余人,皆牵着马,面无表情的盯着寇流猛看。
他们就只是站在那里,就跟周围的那些骑士们格格不入,便不像是一类人。
他们本来也就不是一类人,朔州兵跟他们不是很合得来,也不怎么接纳他们,而他们也不在意这个,继续抱团,只求着能得到立下军功的机会。
守将迎着寇流的眼神,看向了那些邺城兵。
他的笑容一凝,眉头挑了下。
他急忙笑着说道:“这些邺城的骑士们,在这里也过的极好,我一直都听将军的吩咐,不曾区别对待.”
寇流若有深意的瞥了他一眼,有没有区别对待,从他们此刻的站位上就能看出来,操练都不带人家玩。
不过,这并非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若是朔州兵去邺城,也会享受到同等的待遇。
寇流看向了那些人,挥了挥手。
那些骑士们牵着马,大摇大摆的走到了寇流的身边,除却地域问题,他们本身的态度也是遭受到排斥的原因,邺城的精锐,自然是看不起什么地方兵的。
寇流开口说道:“我奉将军之令前来,召集邺城兵,前往边塞与杨忠作战。”
“若是有惧怕的,可以留下来。”
“吾等愿意前往!”
有几个带头的,赶忙开口说道。
他们前来边塞,就是为了得到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光是待在关卡里,什么军功都拿不到,还要被当地士卒排斥,那还待着做什么呢?
况且,他们发现寇流此刻所带来的那些骑士们,几乎都是他们的老同僚。
看来,这是要将他们这些人聚集起来外出打野战啊。
寇流便即刻让他们去准备,主将有些惊愕,他看了看那些前去准备的骑士们,又偷偷来到了寇流的身边,“寇将军,将军要从朔州召集军队前往,为何不召我们啊?”
寇流认真的说道:“杨忠的进攻很是猛烈,朔州绝对不能有失,自然就需要你们来坐镇。”
“驻守此处,便是没有遭遇敌人,那也是有功劳的,勿要担心。”
守将赶忙解释道:“我并非是贪图军功,只是想要为将军出力而已”
“现在就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会如实告知将军的。”
“多谢寇将军!!”
守将更加热情,又派人去帮那些邺城兵去准备行囊,寇流听着他的奉承,思绪却是不由得飘向了远处的武川。
他也不知为何,兄长忽然派人前来,说是让自己召集邺城兵尽快赶往武川,军情已经危急到需要动用这些不可靠的邺城兵的程度了吗?
就在寇流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守将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听到各地多次击溃伪周,怎么却从朔州召人了?莫不是杨忠加强了攻势?”
寇流哈哈大笑,“勿要多虑,那杨忠算个什么东西,边塞一切如故,安西将军神勇无敌,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杨忠愈发的凶猛!安西将军兵力不足,什贲大战,却是连骑士都打光了!不然又怎么会让寇流临时召集骑士们前往支援?这边塞要被击破了!”
“高公!朔州也不安全了!我们撤吧!我护着您暂且逃回晋阳!那边是安全的!”
祖珽脸色苍白,哆嗦着坐在高淹的身边,这么一开口,高淹被吓得差点跳起来,手里的书都掉落在了地上。
他赶忙起身,让奴仆们守在门口,不许他人靠近。
随后看向了祖珽,眼里有些不满,“怎么能当着他人的面说出这样骇人听闻的话来?!”
“若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军心士气?!”
祖珽哭丧着脸,“早晚是要传出去的。”
“不对啊,前线战报,分明说什贲大捷,安西将军击破了杨忠,杨忠的攻势都开始停顿了,怎么你说的这般凶险?”
祖珽长叹了一声。
“唉。”
“您说的对,安西将军确实是打赢了一次,可杨忠岂是好对付的?为了打赢这一次,安西将军遭受了何等的损失呢?”
“边兵分布在各地,能出去野战的军队本来就不多,杨忠精锐一万,还有辅兵,何况那长城之外,有二十余万的突厥人啊!”
“姚雄已经扛不住了,北恒还好,东燕等州陆续被攻破,周人领着突厥人已经到了恒州边城镇,已经跟张黑足开战了。”
“杨忠磨刀霍霍,再次召集骑士,准备全力猛攻。”
“安西将军是扛不住了,这才派人让寇流带着那些骑士们前往支援啊。”
“大王啊,以如今的局势,除了逃走,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高淹皱起眉头,一言不发,他就这样沉默了很久,而后坚决的说道:“我绝对不会逃走。”
“若是安西将军败了,我与他一同赴死便是。”
“我乃庙堂所任命的刺史,存地则生,失地则死,绝无怨言!”
祖珽惊愕的看着他,忽再次长叹,“您有与朔州同死的决心,可这却帮不到安西将军啊,当下边兵太少,安西将军麾下没有能领着外出征战的军队,无法还击,只能被动的防守,这样会被敌人逐一击破,若是有野战军队,可以随时前往各地支援,情况怎么会恶劣到这种地步啊!”
听着祖珽的感慨,高淹赶忙说道:“我还有数百人的护卫,可以让他们前往!”
祖珽一愣,没有说话,看着他的眼神,高淹都不好继续说下去,他沉思了片刻,“这样,我派人领着部分朔州军前往支援”
祖珽大惊失色,“大王!这怎么能行?若是敌人忽然袭击朔州诸关卡,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哪里能扛得住啊?”
“不必担心,将百姓们聚集到城内,坚守固城,让其余士卒前往边塞就是,若是边地失了,朔州就是有再多的军队,还能挡得住杨忠吗?”
祖珽满脸的迟疑,“这,这不妥当!我们需要士卒来保护”
“我意已决!”
“祖君若是惧怕,可以先逃往肆州!”
祖珽不敢说话,捂着脸羞愧的离开了。
可当他走出府邸,坐进自己的马车之后,祖珽便放下了手,他的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笑容。
他就喜欢这种古板的老好人,这种人太好对付了。
一番话,就让他主动削弱了朔州边诸关卡的军事力量。
祖珽笑呵呵的赶往了田子礼的府邸。
田子礼很是忙碌,诸吏围绕在他的身边,祖珽都很难插进去,好在田子礼看到他到来,暂时让散吏们离开,祖珽这才走近了些,他看了看田子礼面前摆放着的那些文书,随意的看了一眼,便坐在了一旁。
“刺史公说要抽调一些士卒前往边塞,支援安西将军。”
“你将他们的行军粮准备妥当,这些时日里凑齐的粮食,可以让他们护送到安西将军那边。”
田子礼皱起眉头,审视着面前这位怪人。
田子礼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人。
他什么都懂,无论好的坏的,做事毫无分寸,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最后却能够连接起来,不到最后,永远都看不穿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看着田子礼狐疑的目光,祖珽轻笑了起来,“当然是我暗示他这么做的,你猜猜我的用意?”
“祖公削弱朔州的军力,莫非是想要将朔州献给伪周?”
祖珽一愣,当即拍手,“聪明啊!”
“你怎么知道的?”
田子礼当即将手放在了剑柄上,祖珽却摇着头,“先前那郑道谦的书信,你也看过了,莫非你就没有看出来?”
“看出什么?”
“韦孝宽的想法啊你再好好想想,他派人让和士开上奏高湛,让娄睿高浟等人留守邺城,让段韶前往平阳,让高济坐镇肆显,让高湛前往晋阳。”
祖珽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随即就在田子礼的案上比划了起来。
“此处是晋阳,这里是肆州,这里是平阳,这里是邺城。”
“你看,这像不像是一个人,将手脚全部张开,将心口露给敌人?”
“杨忠麾下的诸将,还有那些突厥人,此刻缠住了将军。”
“杨忠若是领兵,从这里.”
祖珽重重的叩打了一下案,他的手一路划过,直直的划向了晋阳。
“他要是绕开北朔,突破朔州的几个关卡,是不是就一路杀向了晋阳?坐镇在这里的竟然是高济这头猪.”
田子礼顿时反应过来,“韦孝宽是要让杨忠攻破晋阳?!!”
祖珽摇着头,“杨忠的军队不够多,想要击破晋阳只怕是很有难度,但是,这也绝对够高湛吃上一壶的,高湛这厮,外强中干,看起来强势威风,实际上没多大本事,我敢跟你打赌,若是杨忠逼近晋阳,他的第一个想法绝对是逃走!”
“高湛登基之后,便疏远了宗室,疏远了文臣,疏远了勋贵,就整日宠爱他那个和士开可能大家都需要一个机会。”
“当然,如果杨忠能击破晋阳,杀掉高湛,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一切都不好说,反正,高湛不好过就是了。”
祖珽激动的说道:“而我们要做好善后的准备,庙堂的权力要更迭了,若是能想办法让高浟等人执掌大权,软禁了高湛,甚至是罢免,找人取代了他!你说对我们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田子礼摇着头,“我不知道。”
“只是,您就这么削弱朔州外关卡的兵力,让杨忠杀进来,只怕对沿路的百姓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
祖珽仰起头来,不悦的说道:“妇人之仁。”
“这样昏暴的君臣多执掌一天的大权,就要多死数万人,冀州之战死了多少百姓?杨忠领着千余骑兵,一路杀过去,鸡犬不留,杀的都没有高湛和和士开所杀的多,做大事者不能迟疑,更不能怯弱当初我拜见将军的时候,将军也曾说过,他不怕杀人,更不怕死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如今你支持也好,反对也罢,都没有办法改变局势了。”
“可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背负什么恶名的!”
“诸多恶名,我自揽之!”
“你只需协助我做事就是了,当下最重要的,还是高济那边得想个办法。”
肆州。
骑士们站在官道上,分成了整齐的两列。
官道荒凉,四周的树木都已被砍伐殆尽。
官道边的沟壑里,能看到许多的尸骨,大多尸骨,都是没成型的,头骨只有拳头大小,他们就这么堆积起来,寒气森森。
高长恭皱起眉头,他不敢转身去看那些沟壑。
陛下上位之后,决定施行仁政,赦免许多地区的田税,允许农民们保留粮食,先让他们富起来。
可庙堂要做的事情又有很多,处处都需要钱粮,因此,只能略微加强下杂赋。
官吏们变本加厉,胡作非为,一年之内多次征收口赋,一度将口赋的年龄从七岁下调到了一岁.农民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带来的不是欢乐,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多次征收,破格征收,农民们不敢再生养孩子,而有了孩子的,就只能选择沟壑。
他们应当也算不上畜生,只是在死一个和死一家之中,做出了一个抉择,将孩子与自己的心一同丢在了沟壑里,整个人也就死在了那一天。
高阿那肱站在高长恭靠后的位置上,看了高长恭一眼,欲言又止。
当他领兵出征的时候,心里极为开心,觉得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可以洗刷耻辱,可段韶随后就安排高长恭跟着自己。
名义上是自己的副将,可论身份,他哪里敢将一个诸侯王当作自己的副将来用呢?
事事都被人家压了一头,几乎是架空了高阿那肱,这让高阿那肱很是无奈,却又不敢翻脸。
好在,苦难终于结束了。
远处,一行骑士们簇拥在一辆马车的周围,朝着这里飞奔而来,看到那马车,高阿那肱眼前一亮,往前走了一步。
骑士们在周围列阵,马车缓缓停下来。
一个年轻后生从马车里走下来。
他的相貌英俊,又是跟高湛等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材高大,模样英俊。
有些时候,高阿那肱都有些分不清他们这些兄弟,二代之中,只有文宣皇帝是最好辨认的,而第三代里,又只有高延宗是最好辨认的。
其余人,都几乎共用同一个身材,同一张脸,各个都很美,只是美的方式不同。
高济一眼就看向了高长恭,高长恭急忙走上前来,“叔父!!”
“哈哈,许久不见啊。”
“你大哥还好吗?”
两人当即寒暄了起来,高阿那肱也是笑着上前拜见,高济瞥了他一眼,勉强挤出些笑容来应对。
可高阿那肱意识到,他对自己显然没有对高长恭那般的亲切。
他们就这么进了城,进了官署,高济一直都在与高长恭说着话。
走进官署,高济坐在上位,高阿那肱跟高长恭分别坐在两侧。
高济这才问起了地方的驻守情况,高长恭急忙回答,高济点着头,摆出了一副很懂得模样来。
“好!”
“如此再好不过了!”
高阿那肱趁机令人上了酒,高长恭并没有喝酒,高济独自吃了几口。
“长恭啊,你得去定州了。”
“啊?”
“突厥人杀进了恒州啊,很有可能会绕开朔州,抄掠营,定等地,定州可不能出事,我离开了,你就得过去守着。”
高长恭皱起眉头,“叔父,您独自留在此处,岂不是没有人手?”
“不必担心,听闻庙堂会派人担任主将,我当副手。”
高长恭更加惊讶,“派谁呢?”
高济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啊.”
他忽侧过头,“母亲,你应当知道吧?派了谁?”
“您就告诉我呗.”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兄长哪里能胜过我”
“哦,兄长,我不是说你啊”
紧接着,高济忽就开始跟身边的人激情的攀谈了起来,语速很快,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谈话。
高长恭跟高阿那肱对视了一眼,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