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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偏我来时不逢春(13)

    兰山君瞬间将此事跟她被送去淮陵联系在一起。

    这是她在无边黑寂里养成的习惯。

    漫漫长夜里,她会将曾经发生的事情,碰见的人俱都在心中翻来翻去回忆千万遍,继而揣测他们跟自己被关的牵连。

    但她从未怀疑过老和尚。

    老和尚是她来洛阳前去世的,距离她被关已经过去了十四年。这十四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老和尚反而被隐于岁月里,跟此事看起来毫无关系。

    所以即便如今想来,老和尚有些地方许有可疑——他对她读书写字的态度十分古怪。但仔细想想,也能算是老者的智慧。

    她是能理解的:卑贱之躯,容不下见过书中天地的魂灵。

    否则剩下的日子,只当在煎人寿。

    兰山君思绪纷飞,一时之间觉得郁清梧是急得找错了人,但一念方起,百念斜生,她不敢一口否定。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条人命。

    一个对她有恩的人还生死未定。

    几瞬之后,她艰难开口:“郁大人,你怀疑是我师父的身份有异,被苏公子查出来了,然后惹了祸端?”

    郁清梧其实并不这么想。他只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所以即便有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不愿意放过。

    他声音低沉,如丧如冰,“能查的,我都查了……”

    最先查的是与他和阿兄有仇的博远侯府,而后是与阿兄素有嫌隙的国子监学子……他是最后来找她的。

    他知晓兰山君与阿兄失踪的牵连最少。

    但现在却成了他唯一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拳头紧握:“兰姑娘,五天了……再找不到……我不敢耽搁,更不敢再去慢慢查探,只好直接来问你。”

    兰山君懂他的心情。她曾经也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去撞,希冀自己能撞上大运。

    这是绝望之下生出的逢生之情。

    正因为之前她也曾如此过,所以知道他此刻的心。

    她看看他,先道了一句,“你坐吧。”

    几乎是她这一句话刚说,郁清梧就跌坐了下去。

    他本长得高大,如此一跌,缩在一处,便让人瞧着十分心酸。

    他苦笑道:“多谢姑娘。”

    兰山君垂眸看他,“十年前,我确实曾下山乞过一本三字经,但时隔太久,我只记得是一对兄妹给的,其他的并不记得了。”

    想了想,又道:“四年前,我师父死在雪夜里,我背着他下山时,确实是有人帮着我买了棺木。”

    但……

    她愧疚道:“我当时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是谁帮的我,也不曾记得恩情。”

    没想到竟然是同一对兄妹帮的忙。

    她也没有隐瞒老和尚的身世:“我家师父说过他的来历。他说自己是梧州人,家中从商,年幼的时候家里请过私塾先生,所以跟着读过书,字也写得好,但他偏偏喜欢舞刀弄剑……”

    她把老和尚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我在说与你之前也说过给镇国公府的人,不曾说谎一个字。”

    郁清梧已经感激不尽了。

    他还算有识人之能,知晓她方才没有说谎。但她越没有说谎,便越让他的心如坠冰窟。

    她的师父听起来并没有可疑的地方。

    且人是梧州的,跟洛阳毫无关系,即便是去查,又能查出什么来呢?

    他问:“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

    他顿了顿,低声道:“姑娘刚来洛阳,若是我家阿兄因此失踪,想来姑娘也是有危险的。”

    他这般的话,吓唬小姑娘还行,但吓唬她是没用的。兰山君知道他是急了,也不生气,只道:“真没有了,我和师父一直住在半山的庙宇里,也不是只有我知道他。你若是不信,也可以去淮陵打听。”

    郁清梧这才死心。他朝着兰山君又行了一个礼,道:“今日实在是我鲁莽,等我找到阿兄,再去给姑娘赔罪。”

    兰山君摇头:“苏公子对我也有恩情,如果能有帮上忙的,绝不会袖手旁观。”

    郁清梧筋疲力尽点点头,慢慢支撑着站起来,道:“我请钱妈妈送姑娘回去。”

    兰山君点头,却又忍不住凝眸看他。

    他的六岁到十六岁,她曾经在札记里面看过无数遍,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中。他的十七岁到十九岁,她没有见过,只听闻依稀过得不好。但今日,她又看见了他的二十岁。

    他的兄长失踪,他用尽了力气去寻。

    也过得不好。

    她回眸,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而后顿了顿,又停足侧身朝着他也行了一个礼。

    她说,“多谢你在这个时候,还耗费周章请了寿老夫人来寻我上门。”

    而不是直接登门惹人闲话。

    郁清梧便道:“我知道的……姑娘也不容易。”

    他自嘲的笑了笑,“我们这般的男人尚且过得艰难,姑娘一个人从蜀州来……”

    又住进了教养出兰三少爷那般开口闭口蜀州蛮夷的镇国公府,想来更不容易。

    他是急着找兄长,但他也不愿意平白无故的给别人带去麻烦。

    他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说到这里,眼眶一红,连忙低头,喃喃道:“当年我和阿兄要是注意这些,莹莹也许就不会死了。”

    莹莹死前,那般叮嘱他要让阿兄长命百岁,他却可能连这个都做不到。

    他知晓,五天不见人影,阿兄必定凶多吉少。

    但不管如何,即便是尸体,也要让他找到吧?

    兰山君心口发胀,又走回去,给他递过去一块帕子,“我懂。”

    虽然不知道莹莹是怎么去世的,但方舆之见能杀人,她懂。

    她说,“我若是记起什么,就写信给寿老夫人。”

    郁清梧本不该接她帕子的。但她说她懂,他心中便一颤,情不自禁接了过来。

    他低头,上面绣着一只小小的老虎。

    帕子洁白,他脸上太脏,便没有用。他攥着帕子道,“多谢姑娘了。”

    兰山君轻轻点头,慢慢的朝着院门口走去。她脚下千斤重,不断回忆从前,但她确实从未听闻过苏家兄妹的事情。

    但郁清梧一直叫苏行舟阿兄,她倒是又想起了他的札记。

    郁清梧的札记里面写过苏行舟。

    他从未写过苏行舟的名字,只在里面唤阿兄。

    她还以为那是他的亲兄长。

    他说:“阿兄今日来了断苍山,先生很是高兴,给他先取了表字为长鹤。”

    苏长鹤。

    鹤,长寿。

    兰山君深吸一口气,正要迈出院门,就见有小童突然急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朝着郁清梧道:“邬先生说,说,说找到了,在雒水里面寻到了!”

    郁清梧脸色彻底苍白起来。他明白在雒水在里面找到是什么意思。

    他踉踉跄跄抬起腿就跑,却直直的栽下去。

    兰山君离他最近,连忙转身回去将人扶起来。

    钱妈妈脸色也变了,跟小童道:“快去准备一辆马车。”

    她是寿老夫人的心腹,也算是看着这些孩子一路过来的,如今人死了,哪里能不去看看。

    刚要找人送兰山君回去,就听兰山君对她道:“苏公子于我有恩,不知可否能跟着一块去?”

    钱妈妈迟疑,“姑娘确定吗?”

    兰山君点头。

    她从前万般思绪,却只能待在那座小屋子里妄自揣测。如今能够在外头行走,定然是要亲自探查一番的——她怕苏行舟真是她和老和尚牵连的。

    那她的罪孽太重,便是还也还不清了。

    钱妈妈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心思拒绝,只去叫人快些把马车送来。兰山君则叫人去取几把黑伞。

    马车一路狂奔,郁清梧坐在那里,突然神游一般道:“我那日,不应该急着去先生那边的,应该听阿兄把话说完。”

    兰山君不忍,安慰道:“你也不知会如此。”

    但她知晓,如同淮陵于她一般,此事也终究会成为郁清梧的不可治愈的隐疾。

    她叹息一声,等到了雒水,她戴着钱妈妈给她的纱帽下了马车,跟着郁清梧一块去了尸体前。

    五天过去,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被浸泡得肿胀不堪。郁清梧扑通一声跪下,用手轻轻的擦拭尸体脸上的沙土,苏行舟的轮廓和眉眼便越发露了出来。

    他两眼一黑,悲鸣一声,“阿兄!”

    兰山君扭过头,不忍再看。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向四周的人。

    这般得意的杀了人,会不会派人来专门看看呢?

    若是苏行舟的死跟她和老和尚有关系,说不得她能从人群里认出一两个相识的。

    但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官兵开始清人。四周的人越来越少,兰山君便不再看,只去马车上取了带来的两把黑伞,先撑开一把,弯腰将伞柄塞在了郁清梧的手里。

    这是蜀州的习俗。

    亡人横死,应遮黑伞,以保魂魄不散,来日好投胎转世。

    郁清梧见是黑伞,连忙为苏行舟遮住上半身。

    他跪在那里,声音沙哑,道:“多谢。”

    兰山君摇摇头,撑开手上的黑伞,为苏行舟遮住下半身,站在郁清梧的身边,轻声道:“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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