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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偏我来时不逢春(15)

    屋外风雪依旧。

    郁清梧端着辣豆腐跟兰山君一块去灵堂。

    从厨房沿着游廊走过去,足足需要一刻钟。

    这座宅子比他在淮陵住的大得多,是先生特意买给他的。四进的院子,里头按着他的喜好四处都种上了古柳苍柏,桃花梅树。先生在信中打趣道:“洛阳花贵,你又爱花,不若自己种些,免去了不少‘花’销。”

    郁清梧很喜欢这座宅子。但他搬过来后,阿兄却不愿意跟他一块住。

    他说,“清梧,我心里还是有疙瘩,不愿意受邬先生的恩。”

    郁清梧知道他说的疙瘩是什么。

    当年莹莹死后,阿兄写信给先生求助,但先生没有回信。

    纵然之后先生解释说没收到过那封信,可此事已经成了阿兄对先生解不开的结。

    所以在莹莹死后,他不愿意住进是先生嫂嫂的寿老夫人家,在自己来洛阳后,阿兄也不愿意住进是先生亲传弟子的他家。

    但昨日他浑浑噩噩,却将阿兄抬进了这座宅子里。他走着走着,跟兰山君道:“等给阿兄含饭后,我就要扶棺送他归自家去了。”

    兰山君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一下子就从这句话里面听出些其他的意思出来。

    她沉默一瞬,而后道:“但苏公子在洛阳没有宅子吧?”

    在赁住的宅子里办丧事总是差点什么。

    郁清梧一怔,点头道:“是。”

    兰山君:“你有多少银子啊?”

    郁清梧一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他说:“五十两不到,恐难买到宅院。”

    这是他自己攒的银子,不是先生的。

    兰山君轻声:“也差不多了,我手里有二十两,都与你吧,咱们凑一凑,许能办下事来——我听人说南城醋鱼胡同的宅子差不多就是这个价,你差人去打听打听。”

    郁清梧刚要拒绝,她便看着他,道:“你放心,不是镇国公府给我的,是我自己的。”

    这是她杀猪的时候赚的,本也是想留着在淮陵买宅子的。

    有时候想想,她当初就算不跟着来镇国公府,想来过得也不会太差。

    郁清梧闻言,不知道怎么的一颗心酸涩起来,他张张嘴巴,又闭上,半晌之后道:“我以后必定还你。”

    兰山君摇头,“我欠他一本书,一副棺木。”

    她闷声道:“我师父去世后,我在淮陵大多的底气,都是从会背三字经有的。”

    一个会读书识字的人,总是比别人厉害的。她最开始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她笑了笑,“所以,这点银子也不值当什么,你尽管拿去为他办最后一件大事。”

    郁清梧眼眶一热,低声道:“好。”

    兰山君心中也不好受。她微微转过身去,恰好瞧见庭院拱门处,邬庆川撑着一把黑伞进院子。他急匆匆的,一直低着头,倒是没注意到侧边的他们。

    兰山君目光微微眯起,看看身边默不作声的郁清梧,道:“他怎么……撑着那把黑伞?”

    郁清梧双目低垂:“先生不知晓蜀州风俗。”

    邬庆川并不是蜀州人,他只是被贬到蜀州困住的人而已。

    兰山君:“原来如此,但黑伞是用来遮亡人的……还是别用得好。”

    郁清梧:“昨日太着急,没来得及跟先生说。”

    兰山君就不说其他的了。她有心提醒他一句邬庆川可能私下跟博远侯府有私交,但两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却又不确定。是这时候就有关系,还是后来才好的?

    她只能闭口不言。

    这会儿,两人已经到了灵堂。

    但里头却并不安静,不断有声音传出来。

    寿老夫人声音激动,“将此事压下去,无异于将行舟的尸体再浸入雒水河里!这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不愿意而为之,你心里清楚,倒是不用话来支吾我!”

    邬庆川:“可明年开春就是春闱,我是主考官,此次的事情不能闹大,也不能乱查。”

    他无奈的道:“行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比不得清梧,但也算是半个弟子,我难道会不愿意为他报仇雪恨吗?可现在就是找不到任何证据,人家就是说他失足落水,我能有什么办法?博远侯府还有林贵妃和齐王呢。”

    齐王是林贵妃的儿子。

    寿老夫人:“真的没有任何证据吗?”

    邬庆川:“没有。”

    寿老夫人紧紧盯着他,“到底是没有,还是你怕事情闹大,藏了起来?”

    屋外,郁清梧打了个寒颤,碗里的豆腐荡了荡。

    屋内,邬庆川急急道:“嫂嫂,你怎么如此看我,我若是会做这些事情,当初还会被贬去蜀州吗?”

    他似乎是怒了,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当初太子爷那般离世,段伯颜也跟着去了,他们倒是死得干净,我呢?我在他们走之后依旧不改其志,跟齐王斗来斗去,最后一个人去蜀州待了十年!”

    “我少时就跟着他们变法,未免波及家人,一辈子无儿无女,清梧和行舟就跟我的儿子一般,我何至于为了一个博远侯府做这般的事情?”

    他失望道:“嫂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寿老夫人叹气,“我只是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你嚷嚷什么。”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兰山君心中却开始打鼓。

    她虽然不懂朝堂之事,但基本的朝局还是知晓的,至少知道齐王和先太子的争端。

    当今陛下如今已经有六十三岁——十年后,他依旧健在。兰山君从未听闻过他生过病。陛下的岁数在这里,齐王作为他的第三子,自然也算不得年轻,已经有四十岁了。

    当年,先太子在世的时候,齐王就跟先太子争功。先太子一死,齐王乘胜追击,太子党羽杀的杀,散的散,被贬去了各处。

    比如邬庆川,他就被贬去了蜀州。

    但先太子死了,齐王也没有坐上皇位,陛下立了太子的嫡长子为皇太孙。皇太孙当年只有九岁,没有进朝堂,齐王就跟陛下最爱的小儿子魏王争上了。

    争到今日,他依旧没有坐上太子的位置。

    魏王自然也没有。

    而皇太孙却长大了,今年已经有二十五岁,慢慢的也加入了他们的争局里。

    朝堂如今算是三足鼎立。

    十年后,依旧是三足鼎立。

    那时候,齐王都五十岁了。

    兰山君被送走之前,齐王府还没有落败,且隐隐有领先的架势。但魏王和皇太孙面上也没有败下阵来——兰山君当时便觉得,若陛下再活十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齐王说不定都被熬死了。

    不过齐王死没死她是不知道的,她自己却是先死了。

    这倒是人间惨事。

    她自嘲一番,又小声问郁清梧,“段伯颜是谁?”

    郁清梧轻声回:“是先太子的舅舅,镇南大将军,后来弃武从文,回朝堂跟先太子一块支持变法以治。先太子去世后,他也病逝了。”

    他承先生的志向,先生承他们的志向,所以对这两个人他知之甚多。

    兰山君从未听闻过此人。但此时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看郁清梧一眼,见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便先进了屋。寿老夫人看见她来,连忙看向屋外,郁清梧端着碗跟了进来。

    他道:“老夫人,先生,我想给阿兄含口饭。”

    邬庆川摆摆手,自己去坐在一边,突然悲戚道:“去吧,我如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万不可再出什么事情了。”

    郁清梧应了一声,而后道:“我今日要出去给阿兄在南城那边先定座小宅院,等摆弄好灵堂就送阿兄过去,便在那边入葬了。”

    寿老夫人诧异,邬庆川则蹭的一声站起来,拍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怨我了?”

    郁清梧摇摇头,“不是我怨先生,是阿兄怨先生。”

    邬庆川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跌坐在椅子上,抹泪颓然道:“我倒是成了罪人。”

    寿老夫人:“行舟连我那里都不愿意去住,你早该知晓他怨你。”

    邬庆川沉默起来,随后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扶棺过去吧。”

    郁清梧哎了一声。

    邬庆川不愿意跟郁清梧僵着,有心要化解,走到了棺材边。

    寿老夫人见此,拍拍兰山君的手,“你随我出去坐坐。”

    兰山君点头,她扶着寿老夫人去了厢房休息,赵妈妈正在里面帮着烧茶,见了她们来,连忙上了茶水,道:“可要吃些东西?”

    寿老夫人疲惫的摆摆手,赵妈妈便退了出去。

    兰山君轻轻为她捶背。

    寿老夫人:“今日实在是辛苦你了,待会儿我让钱妈妈送你回去。”

    兰山君:“嗯……”

    又说,“郁大人要买宅子给苏公子送葬,我有些银子,已经跟他说好送来了。”

    她本只是来祭奠一次,但要挪棺,按照蜀地的风俗,还是要亲人遮黑伞才行。她道,“我已经为他撑过一次黑伞了,便想送到底,那日我还想来一次……”

    寿老夫人动容,“你是个好孩子,我和清梧都承你的情。”

    她道:“你放心,我亲自写信与你母亲说明此事。”

    若是想要送葬,便不能再随意找借口了,说不得一路上还会有人看见,被人说道不好。有些事情,朱氏作为母亲,是不能被瞒在鼓里的,否则以后要离心。

    寿老夫人为兰山君着想,当场写了信给朱氏,“我让钱妈妈跟你一块去。”

    等兰山君要走的时候,郁清梧知晓她还要来送葬的事情,又追出来道谢。

    他一身尘埃,霜雪加身,因着她肯为兄长遮伞,在风雪中朝着她再次行了一个大礼。

    兰山君抿唇,突然生出了一些悲悯之情。

    无论方才邬庆川说起自己被齐王斗去蜀州十年的时候有多悲愤,说起自己为了志向无儿无女时有多无奈,但十年后,他确实是跟博远侯府走在了一起,自然而然的,应当也成了齐王的人。

    若苏行舟确实是博远侯府大少爷林冀所杀,那他和郁清梧之间,走到最后那个地步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也太可悲了些。

    六岁碰见恩师,继承先生的志向,一往无前,想成为天下百姓的一把刀,让君王拔他出鞘,挥刀向世间浑浊。

    而后苦读十年,十七岁中探花,却被权贵愚弄,妹妹去世,还籍淮陵。

    二十岁重回洛阳,兄长含冤,走投无路,又发现先生开始变了。

    他最后是不改其志而亡,还是背叛了二十多年的志向而亡?

    兰山君不由得道:“郁清梧。”

    郁清梧凝眸看她:“兰姑娘?”

    兰山君:“看开些吧。”

    此事之后,他们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碰得见,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说这番话。她只能现在用自己的省悟去提前为他开解,“世上本就无人可依,无人可靠。世上本就无人需依于你,需靠于你。你看开些,独活自在,有些坎即便过不去,但心里是好受一些的。”

    郁清梧怔怔,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正要发问,就见她已经走了。

    他大步跟过去,却听她道:“就当我交浅言深罢。”

    他就不好问了。

    但他认真的说,“我记住了。”

    ——

    兰山君回了镇国公府,朱氏接了信,面上不显,但等送走钱妈妈之后,连忙拉着兰山君去问,“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说想你跟着一块去送葬了?”

    她抱怨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多晦气啊,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兰山君解释:“去世的那位公子是寿老夫人家的晚辈,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去送一送,正好我在,便让我跟着去。”

    朱氏虽不满,但到底还是顾忌寿老夫人的面子,道:“哎,这都是什么事!”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行了,但偏偏兰三少爷从外头回来,听闻此事,撇嘴嘀咕了一句,“别是她自己想去的,借着老夫人的由头骗咱们呢。”

    朱氏瞪他:“你胡扯什么?”

    兰三少爷本来是随口一说。他被兰山君怼过几次,自然也就说不出好话。但坏话说出口,他喜欢为自己圆回来,免得别人以为自己是胡口乱说,坏了脸面。

    便一本正经的道:“母亲想,寿老夫人是什么人,怎么会如此这般的拎不清,竟然要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带着六妹妹去给一个素味平生的死人送葬?”

    朱氏神色迟疑起来。

    兰三少爷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发的理直气壮:“母亲再想想,寿老夫人的晚辈能是谁?我们怎么不曾听闻过?”

    寿老夫人娘家死绝了,夫家只剩下一个邬阁老,邬阁老又无儿无女……不曾听闻有什么去世的晚辈。

    如此一起疑心,便马上提了赵妈妈来问。赵妈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先还不肯说,朱氏骂道:“老货,我让你去是看顾她的,她初来洛阳不懂事,免不了要犯忌讳,但你是老人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赵妈妈还在犹豫,朱氏气急:“我是她的母亲,我难道会害她不成?若不是怕伤着她的脸面,我如今就是要问她了,哪里还用得着审问你。”

    赵妈妈心中不定,想了想,还是道:“今日先去的寿府,寿老夫人欢喜咱们家姑娘,拉着说了好一会话,后来要出门,便又牵着咱们姑娘一块去。”

    兰三少爷在一边,“去的谁家?”

    赵妈妈:“邬阁老的弟子,郁家。”

    兰三少爷又开始事后诸葛亮了,马上道:“母亲瞧瞧,被我说中了吧!”

    又问,“逝者是谁?”

    赵妈妈:“姓苏,苏行舟。”

    兰三少爷:“竟然是他——怪不得那日六妹妹为了他来骂我。”

    他嚷嚷一句,“郁清梧和苏行舟可都是淮陵的,搞不好六妹妹之前跟他们都认识,求着寿老夫人替她瞒着过去拜祭呢。”

    朱氏脸色越发不好,叫贴身妈妈去,“快叫山君过来见我。”

    兰山君便刚回去坐了没一会,又被叫了过去。她走到院子门口,第一个见的是跪在门口的赵妈妈。她快步过去,弯腰想将赵妈妈扶起来。

    但赵妈妈却不敢起来,只摇头,小声道:“姑娘,别管老奴……夫人问您去郁家拜祭苏公子的事情呢。”

    兰山君安慰道:“无事的,你起来,我跟母亲说。”

    见赵妈妈还在犹豫,她道:“你是我的人,母亲顾忌我,会给我面子的。”

    这两日还在下雪,冰天雪地的,如此跪着,怕是腿要坏了。

    她还记得当年母亲责备她带着悬夏过年的时候捉鱼吃,将悬夏的手掌也打坏了,后来十年,每到天寒的时候悬夏的手就要疼。

    这辈子悬夏的手保住了,但赵妈妈别又跪出事情来。

    兰山君力气大,坚定的撑着赵妈妈的身子起来:“你是跟着我出去的,如今我来了,母亲不会怪罪你。”

    她叮嘱道:“我的事情,没有不可见人的,下次母亲问,你便说。”

    赵妈妈情不自禁的哭起来。

    兰山君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缓步进了屋。赵妈妈想了想,自己不敢离开,便叫跟着一块来的引秋去叫兰慧,“请七姑娘快些来!”

    引秋脸色煞白跑远了。

    屋内,朱氏急急问,“山君,你老实与我说,你是不是认识苏行舟?”

    兰三少爷故意说得仔细:“你是淮陵的,郁清梧也是淮陵的,苏行舟肯定也是——你们之前是不是认识啊?你是不是让寿老夫人带你过去拜祭呢?”

    兰山君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小暖炉,脸色恬静,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态度生气或者着急,而是在沉思一件事情——往后随着她出门越多,要做的事情越多,漏出的马脚应当也会越多。

    而现在,镇国公府麻烦的人里,她跟祖母已经闹翻,几乎不见,兰三虽然看她不爽,但却不能去管她的人,哥哥管妹妹的婆子丫鬟算什么?

    便只剩下母亲了。

    这也是最难的。

    为了两人都好,她需要跟母亲提前划分好一条界限,让母亲以后都不再如此约束她的行事。

    否则今日跪赵妈妈,明日打浮春悬夏,那她就会被这些事情周旋进去,反而没有时间做其他的。

    而怎么划出道来,各自安好,其实很多东西都是不能明说,尤其是母女之间。

    但若是要说,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

    从前是母亲压着她,而如今,她若是想在镇国公府里活得轻松一些,必定是要压一压母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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