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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谢郎

    春雨牵丝,庭院里丹青淡剥,几簇芭蕉斜依在廊柱,苍翠欲滴。

    一对主仆提着沉重的食盒,拂开润湿的叶片,拾阶而上,没防廊上正有人候着,见她们都低着头,便冷笑着伸出手。

    映柳正好抬头望见,吓得魂都要飞了,挺身去挡,便被那女郎一推,从浅覆苔藓的石阶滑下,带着虚掩的食盒重重摔到地上,几盘只剩余温的菜混着碎裂的碗盘撒了一地。

    那逞凶小娘子见推错了人也没恼,昂首踏出一步,双手叉住腰,怒气冲冲朝原本想推的那女郎道:

    “别以为阿父要将你送给谢三郎你就能趾高气扬,不把我们看在眼里!妾是妾,就像你娘一样,是可以随便打发的玩物,谢家门阀显赫,你就是给谢三郎提鞋也不配!”

    “罗唯珊。”那女郎放下手里的提盒,抬起脸来,嗓音轻柔地直呼她的大名,隐含警告。

    那被叫作罗唯珊的小娘子顿时眼皮一跳,脸皮发紧。

    不是因对方的无礼,而是眼前这张忽而抬起的脸实在太让人窒息了。

    不过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娘子,在她还在为敏感易红的皮肤烦恼时,罗纨之却可以日日顶着那张吹弹可破的小脸招摇。

    皮肤莹白无暇也就罢了,偏生她五官还生得惊艳,眉弯如柳,水眸潋滟,小巧的琼鼻下一张含粉染朱的唇,或嗔或笑都勾人,任谁看了都会说她是罗家女里……甚至全豫州最好看的那个!

    罗纨之没管她,几步走下台阶,先扶起自己的婢女映柳,检查了她没多大事,微蹙的眉头才松了开来。

    “我在同你说话呢!”罗唯珊不习惯被忽视,气得险些要冲下来和她理论,不过外面飘着雨丝,万一弄湿了她新做的绫罗破裙那便不美了。

    罗唯珊气呼呼盯着无动于衷的罗纨之,女郎素淡的拼幅间色裙几乎和不远处雨中嫩绿融为一体,仅腰间绣缠枝纹系带略鲜艳,更凸显出她腰肢纤细,胸脯丰腴饱满。

    连身段都浑不像青涩的小娘子,究竟怎么长的!

    罗纨之不知她这位嫡姐心里早想到他处去了,只回她先前的话道:“五姐姐也说,妾不过是个玩物,我被父亲送去给谢三郎当玩物,姐姐生什么气?”

    罗唯珊唇瓣蠕动了几下,到底不想自打脸,说不出反驳的话。

    可她那双就要喷火的眼睛里满都是:那可是谢三郎!

    整个建康城的女郎听了他的名都走不动路。

    身为谢家宗子,谢三郎身份高贵,容貌风仪皆是上乘,连素有美名的萧郎都叹然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可想而知那气度风华该是何等绝伦。

    罗纨之像是察觉到她不便宣于口的心思,盈盈水眸睨向她:“还是说,五姐姐觉得这是天大的福分,你自个想要?”

    “谁要做妾了!你不要脸!”罗唯珊满脸通红,分不清是气得还是羞的。

    罗纨之没再吭声,略一瞥远处行来的几人,便眼睫低垂。

    罗唯珊把她的反应当做默认,气急败坏:“好啊!我要告诉阿父,你竟敢羞辱我!”

    她话才落,隔着小花园的廊上就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

    “要告诉我什么?”

    戈阳罗家家主带着管事缓步而来。

    他不苟言笑,自带威仪。

    罗唯珊不敢据实相告,只能揪住罗纨之不愿听从家族安排一事添油加醋。

    罗家主面露不豫,转而责备罗纨之:“九娘,你莫辜负家族为你筹谋的良机,那谢三郎神仙般的人物,多少人为奴为婢也想簇拥着他,倘若不是他亲口提的你,这样的机会是断不会落到你身上的,可明白?”

    亲口提的她?

    罗纨之微愣,仰脸望向这个她该称为父亲的中年白面男人。

    罗唯珊一脸不可置信,比罗纨之还着急:“阿父,怎么会?谢三郎怎么会知道罗纨之这贱……”

    “为父的话你们也质疑?!”罗家主不高兴,两个女儿一并吼了。

    “女儿不敢……”罗唯珊泪眼汪汪。

    罗纨之没吭声,在旁边浓睫垂覆,柔顺婀娜。

    即便不特意做出什么姿态,也会让人不由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罗家主打量这个女儿,暗暗点头。

    这还只是个小娘子,待真正长大还不知道该怎么光彩夺目,整个豫州再找不到像她这样清艳脱俗的丽姝。

    所以这次攀搭谢氏,除了她之外,都不知还能指望的了谁。

    思绪一下飘远了,罗家主轻咳了几声,垂眼扫视地上的狼藉,故作不悦地皱起眉,吩咐管事:“这些贱奴惯会偷懒,九娘的饭菜还要她一小娘子自己拿?”

    罗管事马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情,恭敬道:“郎主说的是,仆下去定会严查!”

    罗家主“嗯”了声,转脸又换上宽厚慈爱的眼神,看着罗纨之道:“好了,也别跟你姐姐置气,你且回去歇息,不日谢家九郎会来戈阳,届时你可要好好表现一番,若他回去时肯把你捎带回建康,那就再好不过了!”

    罗纨之被父亲的露骨言辞震住。

    罗家为南渡建康已经不择手段,连为人最看重的脸面都可以弃到一旁,想从父亲这劝阻可想而知是绝不可能达成的事。

    罗家主见罗纨之呆愣,心里不由喟叹,到底是个没见识的小娘子,天大的馅饼掉下来却唯唯诺诺不敢接受,可见是往日大娘子对她不看重,没有悉心教导,但眼下他也顾不得这么多。

    他软下态度,又大发慈悲道:

    “你小娘病了有多时,让罗管事请个坐堂医给她瞧瞧吧!”

    这次罗纨之终于有了反应,两眼先是惊讶睁大而后很快转而孺慕感激,声音微哽道:“是,多谢阿父。”

    完全是一副感动地不知所措,想要亲近他这个父亲却又嘴笨的样子。

    这孩子只是胆小不懂事,并不是不听话,还是可以一教。

    罗家主捋着胡须心情大悦,“好孩子,你听话,阿父会让你得偿所愿。”

    罗纨之乖顺点头,罗唯珊却气不可遏。

    父亲从没有对罗纨之这样好,都快要盖过她去了。

    她正恨恨瞪着罗纨之生闷气,谁知罗纨之那女郎忽而抬眼瞥了她一眼,又飞快躲到罗家主身旁。

    罗家主因她这奇怪举动侧目,罗纨之怯怯抬起微湿泪目,好像生怕他会责罚,轻轻唤了声:“阿父……”

    罗家主顺着她的视线,把罗唯珊那还未收起的狠毒的目光收入眼底,心中了然。

    自己平素不重视罗纨之,下面这些子女只怕没少欺负过她。

    “五娘,你身为姐姐不知让着妹妹,是你母亲将你宠惯坏了!令你禁足一个月不得外出,养养性子,可有不服?”

    罗唯珊如遭雷击,“阿父,女儿什么也没做,为何要罚?”

    罗家主盯着她不说话。

    罗唯珊再娇蛮又岂敢与家主相争,很快就败下阵去,两眼通红,抽着鼻子委屈道:“是。”

    罗纨之的目光轻轻瞟了眼她,若无其事地敛目。

    罗唯珊最爱热闹,每日都要呼朋唤友,驾牛车搭彩篷,禁足一个月还不把她憋坏。

    罗唯珊百般不愿地领了罚,罗纨之带着管事派来送饭的奴仆,与映柳一起回小院。

    罗纨之与生母月娘住在罗宅的西北角,靠近仆奴的后座房,这是罗府最偏最差的地段。

    身为生育过子嗣的妾室,月娘本不该是这样的待遇,更何况她曾是荆州最负盛名的乐师,弹得一手好琵琶,与另一位名叫雪娘的歌女并称荆州双绝。

    早些年她也争过宠、斗过艳,自被伤了手再拿不起琵琶后就彻底变成了一潭死水,日复一日沉寂在屋子里。

    若不是罗纨之逐渐长大,容貌一年胜过一年,她们母女俩这辈子望到头的日子怕也不过如此。

    “大娘子叫你去问话,耽搁了这么久?”月娘其实在意的是家主的安排,可她耳目闭塞,消息不通,便想听罗纨之说起。

    “嗯。”罗纨之兴趣缺缺,不愿意提起谈话的内容,安静地将饭菜摆在各自的翘角漆案上,母女面对面跪坐在铺有软红彩花缎的藤席上,用起饭菜。

    月娘多次抬眼打量,欲言又止,罗纨之很难装作看不到,只得搁下筷箸,认真看着她道:“阿娘,您在罗府蹉跎这些年,吃过的苦,挨过的委屈都能忘了吗?”

    月娘脸色微变,露出戚然神色。

    虽说她不再寄希望争宠翻身,可心底还是有不满与委屈。

    罗纨之轻轻道:“既是如此,你又怎么忍心要女儿再去为人妾?”

    “毕竟是谢氏……”月娘也知道做妾艰难,但光谢氏这两个字眼足以让那些不好都被璀璨夺目的光芒所掩饰。

    谢氏门阀豪族,贵比皇亲,里面的儿郎皆是芝兰玉树,任哪一个拎出来都是令人艳羡的郎婿。

    只是他们这些高门望族是不与庶族寒门通婚的,所以能进去抬做个贵妾已经是祖上冒青烟,很了不得的事。

    面对这巨大诱惑,月娘都忍不住道:“那可是大娘子的亲女都高攀不上的门户,你父亲愿意送你去,也是你的造化……”

    罗纨之深深吸了口气,可胸口的窒闷没有一丝一毫散去,她眼睫微湿,连连眨了好几下才没有让自己落下泪来,可就是这欲哭未哭的模样最令人心生怜爱。

    月娘见她如此,顿时劝不下去。

    罗纨之低声道:“我也是父亲的女儿,可罗府上下除了二兄,有谁把我还当做一个人看待,大娘子不许我去族学念书,连阿娘都只教我琵琶跳舞,要我学会察言观色,取悦旁人……”

    罗纨之这样抗拒的反应让月娘始料未及,她默了声,半晌才道:“阿娘是盼你好。”

    她的出身不高,连累罗纨之也不受重视,她没有办法,唯有倾囊相授,希望她多点才艺傍身,将来也可有所选择。

    “阿纨知道。”

    罗纨之用素帕轻轻擦了擦眼角,神色顷刻恢复如常,好像刚刚那瞬间的脆弱不过是人眼花。

    “……可你父亲已下决心,若你不从,他必心生恼怒。”

    月娘了解罗家主,那人年轻时看着还算儒雅温柔,但实则冷酷薄情,心里唯有自己的利益得失,罗纨之要是违逆他,只会惹来他的责罚。

    “难不成你要搬出庾十一郎……”

    罗纨之打断她,“父亲的决定岂是能轻易左右,我唯有釜底抽薪才可一试,谢家九郎不日要来戈阳,他最受谢老夫人宠爱,倘若由他开口拒了这件事,父亲也奈何不了。”

    月娘见罗纨之胸有成竹,不忍泼她凉水,可也没忍住道:“你怎知谢九郎会愿意帮你,我听闻这谢九郎对其兄十分亲近,凡有言行对他无状的,都会被他狠狠斥责,可见兄弟俩关系极好。”

    罗纨之也并非病急乱投医,而是有七八成把握才选了九郎下手,她讲起一则听闻:

    “一年前,富商严舟宴请谢氏兄弟,为劝贵客多饮,言若有不能劝饮者,先斩其左手再斩其右手,最后杀之,三郎心肠如铁,岿然不动,九郎心慈好善,烂醉而出,谢家九郎对全然陌生的侍女都有如此善心,又怎会不救我于水火?”

    “你说的水火指的是他顶顶要好的兄长。”月娘并不乐观,一言指出:“他只会觉得你这小娘子有眼无珠……”

    “阿纨明白,心里有数。”罗纨之已经下定决心,眼神坚毅,不易动摇。

    月娘看懂女儿的心思,“谢家郎君毕竟不是庾家小子懵懂年少,只看了你几眼便偷偷动了心,更何况倘若那谢九郎……”

    月娘话未说完,又止住。

    但罗纨之已经猜出她的心思。

    不外乎她若是蓄意亲近这谢九郎,万一叫他看上怎么办?

    月娘闭嘴不说是不想她有所戒备,好让她即便成不了三郎的妾,顺其自然做九郎的也好。

    可她不知道,谢家九郎啊,可是当众许诺过有妻无妾的郎君。

    门阀大族的人讲究言出必行,他若是纳妾打脸,可是会遭世人耻笑的。

    /

    细雨缠绵数日,终于放晴。

    戈阳的城门,一队足有上百部曲簇拥的车队隆隆而来。

    直擎的谢家旗帜随风招展,车壁上的谢家族徽闪闪发光。

    戈阳的春光从未这般的璀璨耀眼。

    诸人翘首以盼的谢家九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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