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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乖顺

    那边的胡骑已经在射程范围外谨慎地勒住了马。

    谢昀没有停下,只在经过的时候对罗纨之留下一句:“罗娘子稍等。”

    刘四郎在旁边听见他的话,眼睛倏地瞪得溜圆,视线在两人身上切换不休,直到谢家的部曲骑马从他们之间经过,朝着胡骑远去。

    “爹!谢家竖子是不是疯了啊?”

    刘太守命人停车,从车窗伸出脑袋往回看情况,看见胡骑被拦住狠狠皱了下眉头。

    “疯了,肯定疯了!还等什么,我们快走,真指望谢家那小白脸能把胡骑打跑?”

    刘太守所言极是,一些跟着停下来查看的人也重新朝林子疯逃。

    谢家郎君虽好,但与性命相比,那还是要分个轻重。

    刘四郎对罗纨之盛情邀请,罗纨之却看也不看他。

    “四郎,快走嘛!”车的娘子们一个劲劝刘四郎,生怕耽搁了逃命的时机,刘四郎被美人咬着耳朵吹着香风,只能扼腕叹息,抛下罗纨之。

    罗纨之没有动。

    谢九郎刚刚叫她稍等,那语气平静,就好像他不过是前去喝杯茶,很快就能回来。

    他不怕胡骑吗?

    罗纨之心里很怕,胡人会野蛮地把晋人开膛破肚,将他们的皮做成风筝,骨头做成笛子,头颅砍成酒杯。

    若沦落到他们手里,一刀毙命还是最仁慈的死法……

    那些郎君都怕得屁滚尿流。

    他怎么能不怕呢?

    戈阳太守已经带着侍卫已经跑的没影,罗纨之不愿意跟着刘四郎,心底好似更倾向于相信谢九郎。

    她慢腾腾挪到一块草皮上坐下,从头上拔出一枚银钗藏于袖中,尖端抵着掌心,冷汗让锋利钗尖变得更加冰凉。

    谢九郎领谢家部曲与胡骑对峙在冉冉升起的旭阳里。

    橘黄的暖光映着锃亮的刀锋和金属的马镫。

    罗纨之透过人群能眺见谢九郎骑在马背上的身影,他肩膀很宽,腰身挺直,莫名就让人觉得很可靠。

    他是芝兰玉树的谢家郎,可她还不知他骑马也能这么英武洒脱。

    世族们都喜欢犊车慢行,以乘犊车为尊,乘马车为耻,认为清高风流,牛车清谈才能彰显他们的尊贵,更别说骑马纵行,那是急躁莽夫所为。

    可胡骑来临时,还是马跑的快啊。

    罗纨之艳羡地看着那些会骑马的郎君,若她会骑马,再遇到胡骑的时候,就不至于跑断自己的小腿。

    她正盘算着如何能学上骑马,心里的恐惧削弱了,这时前面的胡人有了动静。

    “胡人退了!胡人退了!”

    树林里传来一阵欢呼,罗纨之扭头才发现不知道何时,一些年轻的郎君正躲在树后。

    他们不敢靠前,但又关心前方的状况。

    就像她一样,心底不由自主选择了相信谢家郎。

    “谢家九郎果然有本事!走走,我们回去跟他们说,刘太守的脸都要丢光了!”

    罗纨之不由站起身眺望,胡骑跑得快没影了,谢家黑骑如退潮,很快就漫到她脚边。

    一匹健硕的黑马踏着雷霆的步伐,急急停下,脖颈上鬃毛都仿佛在怒张,巨大的阴影笼罩罗纨之,她吓得一动不敢动。

    想要学骑马的心瞬间就淡了下去。

    “郎君,这娘子信极了你,居然没有逃跑!”刚刚谢昀对她说的话,谢家部曲都听见了。

    谢九郎骑在马背上,望着她惨白可怜的小脸,温声问:“罗娘子不怕?”

    “怕。”罗纨之慢慢把袖子里银钗推回去,指了腿,“但我崴伤了脚,走不动。”

    这倒是大实话,哪个女郎见到这样的场面会不害怕?不会像只受惊的小梅花鹿快快躲起来?

    这小女郎分明是因为走不动才留下。

    谢家部曲大笑了起来,谢昀也笑,他把手里的弓箭扔给身后苍怀,从马上翻下,打量了下她不敢落足的模样,“我让人送你回去。”

    刚才怕她乱跑,遇到林子还没被收拾掉的胡骑散兵才要她留下等。

    罗纨之泪眼婆娑,“听闻九郎会医术,帮我看看吧,万一久了腿废了怎么办?”

    好像是真的害怕。

    可若是真怕,现在应该早点回去找个大夫看,就这么信他?

    谢昀伸出手臂给她,“到旁边坐着,我看看严重不严重。”

    罗纨之把手虚搭在他的小臂上,隔着袖子也不敢握实。

    她坐下时把腿曲起,稍拉起裙摆,方便他查看。

    逃命匆忙,她连足衣都没穿,脚踝就这么光着,白腻的肌肤无暇,别说明显的红肿,就连青紫的淤痕都没有。

    罗纨之看着不对劲,怕谢九郎起疑,连忙道:“是真的,我刚才被人推了一下,摔地上了,你看我的手都擦伤了。”她伸出左手,掌心指头都有石头划出的细痕,不过因为浅,基本已经无碍。

    “你倒是伤不断。”谢昀往她脸颊上的划痕上瞟了眼,伤口淡了不少,她恢复得很快。

    罗纨之眼泪盈睫,好不可怜。

    谢昀用手指在她脚踝摸索按压,真崴脚难装,试了几下罗纨之就冒出冷汗,蹙眉咬着嘴唇,呼痛。

    他诊断:“并未伤到骨头,仅是扭到了,瘸不了。”

    “那怎么办,郎君,我好痛,走不了路。”罗纨之盈盈水眸信赖地望着他,当他是能救她于水火的神医。

    谢昀本想叫苍怀牵匹马过来把她送回去,闻言想了想,就坐到一边,“我帮你推拿一下,好的会快点。”

    罗纨之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谢九郎居然给她这么一个大惊喜,不由微愣。

    堂堂谢家九郎纡尊降贵,为她推拿伤脚?

    “你是想我轻轻的,还是重重的?”谢昀没有把自甘堕落的行为放在心上,还细致地询问起她。

    这是什么问法,罗纨之完全没有头绪,只能虚心请教:“这两种治疗,有什么不一样吗?”

    谢昀似笑非笑地弯起眼:“重重揉你会痛些,但是时间会短,轻轻揉你会舒服,但是时间会长。”

    罗纨之很快就回道:“那就先轻轻后重重吧。”

    谢昀“嗯”了声,声音上扬,略带不解。

    罗纨之低下头,温声细语解释道:“……这样我可以跟郎君多待一些时间。”

    这女郎……

    谢昀还没见过这样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女郎,不知道该气还是该恼,他最后轻轻笑了声,遂了她的愿。

    “郎君为什么会带着手套。”罗纨之两次接触都感受到他手上带着一层类似薄丝的手套,肉眼看不太出,但是触摸到就能知道那不是真实的皮肤。

    他或许不太喜欢别人触碰,也不喜欢触碰别人,所以才会戴上手套。

    “防止伤手。”

    九郎轻轻揉着她的脚踝,果然不太疼,因为他手法得当,甚至还有些舒服。

    罗纨之趁机观察他的手指,长而匀称,指节没有粗大,精致地像是玉器。

    对于谢家郎,她有太多好奇。

    “郎君在建康也不乘犊车吗?”

    “不乘。”

    “那其他世族不会因此觉得郎君……格格不入?”罗纨之奇怪已久。

    世家大族都崇尚犊车,就连罗家都也不例外,而这些都是建康的风气吹过来造成的影响。

    罗家主还常说,马是粗鄙武人所乘,我等为氏族,不可自堕身份。

    谢昀用并起的指头推着她的脚踝穴位,闻言抬头,淡然道:“我乘马车代步,骑马行街,皆是因为我喜欢,旁人的看法我不在乎。”

    罗纨之怔了怔,乖乖点头。

    心里却不由想:那都是因为他出身谢家啊,因是顶级门阀,世人都要看他们眼色行事,仰他们鼻息存活,这样家族的人即便做出不符合常规,不遵照习俗的事情来,说不定还会得到一句“人生贵在适意尔”的评判。

    所以即便谢家郎乘马车,骑大马,也不会有人对他露出鄙夷之色,反而会觉得这才是不一样的上等门户。

    可她仅仅是表达一句不愿为谢家妾,就会有无数的手指戳着她鼻尖道:“你也配?”

    你也配嫌弃谢家?

    她是不配,只有谢家郎嫌弃她的份,香囊不需要可以直接拒绝,拿了又送给别人……真不是人干的事!

    罗纨之看着旁边光映照人的谢家郎君,忽然就坐不住了。

    “郎君,你可以重一点,我受得住。”

    女郎的情绪并不难懂,谢昀察觉出她没来由的冷漠。

    上一刻还嗓音软软地说想和他多待一会,下一刻就巴不得马上腿好,然后跑得远远的。

    他又哪得罪了这小女郎?

    “当真?”谢昀语气平淡,但是下手却重。

    罗纨之当即“啊”了声叫出来,眼泪涌出,沾湿了睫毛和小脸,抽着气道:“轻点、轻点!”

    “疼?”

    对方还装模作样地问,自己下的手不知道吗?

    罗纨之眼泪都模糊了视线,两只手护住自己的脚踝不让他再下“毒手”,连连点头,“太疼了……”

    谢昀收起手,目光落在她哭得花猫一样的小脸,心口却涌起一阵邪火。

    这女郎温柔待她的时候,就会有余力生出百般心思戏耍他,唯有让她疼的时候,才真老实乖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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