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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 16 章

    太子暮逊,养了一只“黄鹂”,名唤阿娅。

    阿娅是异族少女,据说,连大魏话都说得不甚流利。

    又据说,暮逊于三年前,在一歌舞坊见到阿娅,自此迷恋难忘,想霸占这只小“黄鹂”。

    但也许黄鹂鸟有自己的想法。

    姜循这次之所以与太子暮逊一同出京巡察京畿各处,最重要的原因是——

    阿娅跑了。

    东京没人喜欢太子殿下迷恋一个出身下三滥的歌女。而姜循愿意为太子出京打掩护,方便太子亲自去捉回他的“黄鹂”。

    正是借着这种二人心照不宣的关系,姜循杀死孔益一事,太子不光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会主动出手,帮姜循掩饰。

    ……毕竟,孔益死了,对太子并非没有好处。

    他与孔家往来的所有证据消失,他再不用担心孔家翻出巨浪砸到他身上了。

    即使事后有人翻案,作恶者是姜循,太子顶多“失察”。

    此次出京之行,至此,已分外完美。

    --

    夜里,离京不到一里的驿站客房中,点着数盏铜灯。

    狐皮裘下,玄服玉冠的青年男子正以闲散而优雅的姿势靠于矮几旁,反复翻看几封姜循带回来的书信。

    这正是太子暮逊。

    两位门客立于下方,向殿下汇报出京一行的要务。

    他们既说到视察京畿各方的事宜,也说到南康世子为殿下的寿辰入京,代南康王府向殿下贺寿。

    门客甲观察太子神色。晦暗烛火在太子面上浮动,他看不清殿下神色,便自顾自:“南康王长居建康,除寇剿匪,镇守江南,从不需回京,可见陛下信赖。

    “这一次小世子来京,是难得的机会。小世子既有向殿下投诚之意,殿下也不应寒了王侯老臣的忠心。殿下应好生抚慰小世子,赠于珍宝良驹美人……”

    暮逊抬头。

    他拇指上的玉石扳指擦过信纸,玉莹之色映着窜起的火光,为他温润眸子浮上一层幽色。

    暮逊眼睛仍盯着这几封被他翻来覆去查看的文书,漫不经心:“你们说,姜循是否看过这些信?”

    门客甲与乙面面相觑。

    半晌,门客乙恭敬道:“姜娘子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娴静淑雅,又一向对殿下唯命是从。属下检查过这几封信,封口严密,想来姜娘子是不曾看过的。”

    火光耀着暮逊的眼睛。

    他慢吞吞:“娴静淑雅?唯命是从?呵。”

    两位门客弄不懂他这声笑的缘故,只好不语。

    而这时,门外传来玲珑清脆的唤声:“殿下,我们娘子来奉茶。”

    暮逊直接将书信燃于烛火下,烧了这些书信。

    他语气轻柔:“无论如何,我与循循共此心。她既敬我,我不疑她。”

    两位门客跟随,见暮逊起身,朝门外迎去。

    门客乙大着胆子:“那南康小世子……”

    暮逊摆手,漫然:“我暮氏与江氏祖上有君子协议,小世子是来助我稳固朝局、绵延庙堂的,我岂会不知南康王府的忠心?

    “改日我见一见这位世子吧——为了祖宗社稷,但凡我有的,皆可赠予这位小世子。”

    两位门客齐声:“殿下仁厚!”

    --

    这位仁厚的太子暮逊,拉着姜循的手,引她一同入室。

    门客与侍女皆识趣离开,暮逊看到桌上摆着的新茶,不觉感慨:“出门在外,难免简陋,苦了循循了。孤竟让老师的掌上明珠亲自烹茶,实在不安。”

    他这样打趣,语调都难免柔上三分。

    姜循面上浮起一丝笑,嘴唇却泛白。

    姜循:“茶是玲珑煮的,我不辛苦。”

    暮逊早知道她这副脾气,并不气恼:“你呀……也罢,我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说说心里话,放松一二了。”

    他扶着姜循坐好,起身朝向她,弯腰作揖:“这次多亏循循帮我遮掩了。若非循循,京里那些老东西虎视眈眈,我当真出不了东京。而且循循帮我深入虎穴,取回孔家的信件……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循循了。”

    姜循偏脸。

    她坦然接受太子的致谢。待太子说完,她才问:“你在我这里才放松?你的小‘黄鹂’,不算吗?”

    太子一顿。

    他抬头,看到她眼中几分揶揄的笑。

    暮逊便放松下来,摇头失笑。

    暮逊拢住她手,随口道:“一件玩物,哪里比得上你?”

    姜循玩味:“你为了一件玩物,非要出京,可见这玩物于你的珍重。殿下倒是让我有些害怕了,你对一件玩物如此上心,那玩物若是爬到我头上,和我耀武扬威,那怎么办?”

    暮逊答:“你只管管教,谁又能说你什么?”

    姜循侧过眼,眼角微挑:“当真?”

    她亭亭如水仙,孤然独立,总难以让人亲近。而今她少有的俏皮与“吃醋”,便让男子心动心悦,心间炽热。

    “黄鹂”是可爱,但姜循更让男子有征服欲。

    太子俯下身,微笑:“自然是真。你是未来的太子妃——这是父皇下了旨的。只待一年期过,我们便可完婚。没有谁可以拆散我们。”

    皇长子病故,兄弟情深,暮逊为其推延婚事。

    --

    二人再温存一刻,太子便以“不扰循循休憩”为由,离开了。

    玲珑端茶进屋。

    炉香袅袅,姜循拿着一方帕子,擦拭自己的手。擦拭之后,她毫不在意地将帕子扔到火烛上方,冷眼看着火苗吞噬那方帕子。

    玲珑看得心惊肉跳。

    玲珑对上姜循侧头凝视的目光,吞吞唾液:“白日马车受惊,不知娘子可否受伤?”

    想到白日马车中的江鹭,姜循出神一下,才不冷不热道:“连你都记得马车受惊,问我有没有受伤。他倒是压根想不起来。”

    玲珑尴尬道:“殿下日理万机……”

    姜循忽而起身,盈盈走向玲珑。

    她俯下身,凑到玲珑耳边:“那你猜他现在去‘理’什么了?”

    玲珑不敢答。

    姜循慢慢站直:“我要是他啊,我现在就去看看我的小‘黄鹂’有没有受伤,还在不在。”

    玲珑抬眼,打量姜循。

    她见姜循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嘀咕:“那娘子应该把殿下留下啊。”

    姜循一声冷笑。

    姜循睥睨她:“我难道不忙?!”

    玲珑:“……娘子忙什么?”

    姜循:“为我权势大计,自当日夜以奋,殚精竭虑。拿笔来。”

    玲珑:“……”

    --

    被姜循戏称为“黄鹂”的阿娅,含混地睡在驿站的一间客房中。

    客房古朴简陋。

    大约为了惩罚她,寒冬腊月,屋中连炭火也没有烧。

    阿娅蜷缩着身子卧于床榻间,盖着两床被子,睡梦中也在轻轻发抖。

    她忽然一个战栗,从自己记不清的噩梦中惊醒,睁眼看到悬挂的帷纱如火舌一样扑向她。狰狞光影如巨兽,骇得她一声尖叫。

    阿娅的尖叫没有出口。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睁大幽蓝眼睛,看到一张俊秀的面容,落在光影后,沉沉看着她。

    阿娅呆呆看着。

    捂她嘴的手移开,那人往后退了退,阿娅才看清,这是暮逊——太子殿下。

    暮逊手抚上她的脚踝,她轻轻一颤。而这一颤,让暮逊清炯的眼中布上阴霾。

    他几乎难掩自己的暴戾,却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暮逊温声:“你逃什么?你怕什么?我待你不够好?你私逃出京——我可有怪罪你?我亲自出来找你……你知道我出来有多不容易吗?

    “阿娅,我供你吃穿,赠你珍爱,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阿娅眼中一点点蓄泪。

    她用磕绊的大魏话,天真说道:“循循对我很好,你要娶循循,我不想插足你和循循之间……”

    暮逊眼眸微瞠。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娅,他不敢相信她竟会这样想。他握紧她的脚踝,被激得笑了出声——

    “循循?!你觉得循循对你好?如果不是我护着你,你觉得循循会不会吃了你?

    “我百般从她手里保下你,你竟然觉得她好我不好?”

    阿娅畏惧他此时模样。

    俊逸的人咬牙切齿真是可怕,对她死缠烂打真是渗人。他也许是旁人眼中尊贵的太子殿下,可对她来说,他折断她的羽翼,限制她的自由,将她关在宅院中……

    她为什么就要觉得他好呢?

    月光抹在地砖上,像枯白的霜。

    阿娅朝后瑟缩,她捏紧身下褥子:“在东京的时候,贵女们瞧不起我,只有循循……啊!”

    她被扑倒在榻。

    纱裙掀飞,她被郎君灼热的呼吸包围,被他扣住下巴,被他抢过身子。

    混乱中,阿娅听到暮逊许诺:“我知道、我知道……阿娅,你莫怕,这一次不一样了。回到东京,只要你听话,就没有人再瞧不起你,再欺负你。

    “循循会帮你的。”

    阿娅眼中流着湖水清光,声调婉转如歌:“循循真好……”

    暮逊像是被她的话扇了一巴掌般,白皙的皮肤涨红:“是我和她谈条件,她才愿意出手的!我对她有求,她对我有求……没有我,她连正眼都不会看你,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你这样单纯的人,可曾见过有女子那般杀人不眨眼?

    “你喜欢她?你竟然喜欢她?!

    “我警告你,你离她远一点。没有正妻会喜欢小妾……你离她远远的!”

    --

    此夜漫漫。

    太子与阿娅纠缠;姜循持笔凝思,思考回京后,她为了权势,要进行的更大的计划;江鹭精疲力尽地回到段枫与张寂那里。

    关上门窗,江鹭靠坐在椅上,仰身闭目,分外苍白。

    段枫本要念叨,见到他掌心的一长条血痕,只好叹口气。

    段枫默然片刻,说:“我问过指挥使了,明日便可到东京,拜见太子殿下。小甲去准备贺礼了……总要做足样子。

    “你执意来京,代表南康王府,不好失了礼数。不过你也放心,储君之争刚刚落幕,太子的位子未必稳,他需要人支持。大约,只要你有求,他都会满足……”

    江鹭抬眼。

    他靠在椅上,分明坐姿懒散,却因骨相干净秀美,偏有一腔清正之风。

    他盯着烛火出神:“只要我有求,他都会满足?”

    段枫:“是……”

    段枫忽然警惕:“你要姜娘子的话,他应该不会满足。”

    江鹭:“……”

    他回神,一点点坐正:“我想的是我们的事。段三哥在想什么?我早说过,我与她早已结束。”

    段枫欲言又止。

    江鹭心头生起些烦躁,他压抑着:“段三哥想说什么,不必藏掖。”

    段枫:“你说你与她早已结束的时候,是否考虑过,你与她有旧情在,也许你们应该藕断丝连,于我们要查的事才助益最大?”

    江鹭抿唇:“……我当然知道。”

    段枫欣慰,又苦口婆心:“小二郎啊,你会‘藕断丝连’吗?需要我教你吗?”

    灯影晃晕下,段枫期待地凝望小世子秀色可餐的面孔。

    江鹭侧脸漠然。

    他亲口逼问她,想打破自己的心魔,想证明她是不值得的。

    可是……他又真的甘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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