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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 20 章

    日光烈烈,姜循执鞭挥打阿娅,惊动的何止一二人。

    在场的贵女们本盛气凌人,不将一个可疑的小宫女放在眼中,但是姜循如此凶悍,仍让她们不安。

    姜循不会用鞭。

    她的第一鞭只轻飘飘扫过,阿娅轻易躲开,但仍因心中畏惧愧疚,而摔倒在地。

    那记鞭扫到了阿娅脚踝。

    阿娅听到姜循清而寡的问声:“你是谁的侍女?再说一遍。你要知道,主仆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小侍女不妥言行,会连累到主人。你是我的侍女吗?是我命令你做什么了吗?”

    阿娅慌神。

    她抬头,看着有些陌生的姜循——她以前见过的姜循,不是这样冰冷的。

    阿娅怀里抱着的包袱甩了出去,包袱中的金器、碎银,骨碌碌滚在地上。

    周遭人抽口气。

    有贵女惊叫:“这莫不是个窃贼?!”

    说话的贵女被旁边贵女拉扯一下,收到眼色:小小宫女,哪有资格得到这么多金银?这小宫女绝不简单……

    众贵女脸色难看,因她们都想到了传闻中,太子殿下好像养了一个……

    未等她们想清楚,姜循的第二鞭挥下:“说话。”

    这软绵绵而没力度的一鞭,抽到了阿娅的手臂。阿娅吃痛之下,并不是肯忍的性格。

    她抬起脸,泠泠如波的碧蓝眼中,戾气浮现。

    她起身跳起便将姜循朝后推,大魏话说得磕磕绊绊:“我拿的又不是你的,要你管?”

    她身手应该是比一个柔弱贵女厉害的,但姜循手中有鞭,又被身后人拉了一把。鞭子挥去,阿娅躲开,两人都没讨到好。然而姜循又是如此不肯吃亏的性子,她眼看阿娅离自己寸步之间,自己用不好鞭子,便直接伸手,将人朝后猛然一推。

    姜循狠下来的力气,是连不防备的江鹭都能被推后一步的,何况阿娅。

    阿娅重新被推坐在地上,屁股热辣辣疼。

    手肘磕到硬邦邦的土地,阿娅抬头看姜循,不敢相信昔日待自己还不错的循循,为什么今日对自己这么凶。

    泪水在阿娅眼中打转。

    而正是这时,江鹭跟着太子,赶到了这里。

    江鹭一眼看到姜循的气盛却体弱,她拿鞭子的手法根本不对。

    隔着距离,他看向她。

    暮逊一眼看到姜循将阿娅推倒在地,还又举起了鞭子。

    如同权威受到挑衅,暮逊震怒之下,直接冲上前:“姜循!”

    他一把扣住姜循,将姜循朝后甩开,抢过姜循手中的鞭子。

    姜循趔趄后退,她下盘从来就不稳,一个成年郎君的甩弄,她直接摔倒在地,乌发间簪子轻轻晃了晃。

    挽起的乌发贴面,她露出的下巴苍白如雪。

    站在远处的江鹭身子瞬间僵硬。

    他朝前走了一步。

    他走这一步时,脑中仍想着“莫为不相干的事动怒”“绝不可暴露”。下一瞬,他看到气不过的暮逊抢过那记鞭,直接朝摔坐在地的姜循打下去。

    江鹭下巴绷住。

    他袖中手瞬间握拳,先前所伤的掌心灼灼出血。

    他见不得任何恃强凌弱之事,抬袖就要出手间,一片静谧中,太子的那记挥鞭并没有落下——

    一个红衣侍女,倏地出现,挡在了太子面前。侍女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了太子那一鞭。

    侍女抬头,目光挑衅而强硬地看着太子。

    江鹭拼命克制自己止步。

    死一般的寂静中,贵女们呆呆看着,坐在地上的姜循抬起眼,带着审度,看向暮逊。

    到这时,心早已提到嗓子眼的玲珑才发出一声庆幸的哭腔:“简简,幸好你在。”

    --

    暮逊看着握住自己鞭子的这个名叫简简的侍女,再看到姜循那幽凉的眼神,以及周围的过于沉静,他缓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公然维护了一个小宫女。

    他对未来太子妃出手……这件事一定会传到老皇帝耳中。

    这些贵女们见到了他对阿娅的过于偏袒,回去后,一定会说给家中那些老臣。众人会对他这个储君所为,再生斟酌。

    暮逊温润的眼中浮起些阴霾。

    事已至此,他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朝姜循伸出手,说自己冲动;将阿娅关押起来,甚至用阿娅出气……

    但是、但是!

    暮逊回头,看到摔在地上、茫然地抱着包袱的异族少女。

    少女睁大眼睛,眼中波光粼粼,却没有落泪。她倔强地抱紧包袱,直面这些陌生的、高高在上的、看热闹的贵人们。

    暮逊沉默片刻。

    他弯腰抱起阿娅,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

    太子那般走了,玲珑连忙扶起姜循:“娘子没事吧?”

    姜循揉着自己手腕,感觉到手臂酸麻,大约到底伤到了。然她神色却还好——

    一,她既完成了太子交于自己关于阿娅的任务,还顺势借舆情折腾太子一把;

    二,她试出太子很在意阿娅。在今日这种局面,他都要向着阿娅……太好了,他有软肋,她才安心。

    今日这场筵席,草草结束。

    众女皆见姜循的落魄伤怀。

    众女想着太子对那小宫女的宠爱,各个陷入深思,没有空再互相试探。

    江鹭站在远处的月洞门下,将一切看得清楚。

    人都散了,他徐徐吐口气,拳头抵在墙边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忽而意识到掌心的麻痛。

    他低头,摊开手掌,见到先前受到匕首伤的掌心,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淋淋。

    --

    江鹭回到府邸,进入屋舍,见到头悬梁、锥刺股的段枫。

    一灯如豆,卷帙浩繁,段枫苦大仇深地埋首于书桌后,冥思苦想。

    这也是为难了段枫。

    ……曾经的他潇洒肆意,虽称不上文武双全,但也够用。然而科考之事,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只能考虑“文”。把自己丢了许多年的书本捡回来,实在有些难。

    段枫用功间,见小世子推门进屋。

    江鹭坐于一旁,安静无比。

    段枫随意瞥一眼,忽看到江鹭袖子上的深红色。他登时吓了一跳,扔开书本咳嗽着站起:“你受伤了?!”

    江鹭:“没有。”

    他扛不住段枫,便张开自己的掌心,让段枫看:只是旧伤裂了。

    段枫松口气:“我就说,你好歹身份在那摆着,东京哪有人敢和你动手。”

    江鹭垂着长睫,轻声:“若非出身有别,便是人人可欺。”

    他这话说得平静颓然,让段枫不由侧头望了他一眼。

    段枫一边翻找药箱,为江鹭寻找之前用的药膏,一边斟酌着玩笑:“小二郎又见到什么人间疾苦了?莫不是多管闲事,被伤了心?”

    段枫低声:“我早就说过——世间的苦太多,你管不过来。”

    江鹭摇头。

    他坐在椅上,再懒散的坐姿,也仍是那般清正的气质。

    段枫捧着他的手为他上药,听江鹭说:“今日我见到姜娘子了。”

    段枫上药的手一顿。

    段枫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你又被骗了吗?”

    江鹭总是听段枫调侃自己,起初气愤窘迫,近几日听多了,已经有了几分麻木,情绪毫无波动。

    江鹭语气平平地说起宫中所见,说到筵席上贵女们的震惊不语,太子的公然维护,姜循的落魄狼狈。

    段枫好像开玩笑,又好像提醒:“幸好你当时忍住了,没出手。如我这样的亲近之人,知道你是见不得人被欺。不了解的人,就会误会你和姜娘子有龃龉了。”

    江鹭侧过脸:“我与她的旧账是旧账。我暂时用不到她还债,我没打算和她有任何往来。”

    段枫敷衍:“知道知道。可笑啊,姜娘子平日那般趾高气扬,今日受到挑衅了啊。”

    江鹭:“你怎能这样想?”

    段枫:“……?”

    江鹭:“我是觉得,她和太子的关系,恐怕与我们想的不太一样。”

    段枫眼睛跳一下。

    段枫勉强笑:“人家未婚夫妻之间的事,哪容得我们外人说三道四?”

    他刻意咬重“外人”二字。

    江鹭长睫毛纤纤,凝望着自己掌心斑驳的血迹。

    他想着白日所见,轻声:“她和太子殿下,必然有些我们不了解的交易、合作。太子不全然信任她,她也不是对太子言听计从。他们互相合作,又互相提防。

    “她必然是为了一些东西,不得不留在太子身边……”

    段枫打断:“你想多了吧?你不是说,她是为了权势吗?姜娘子爱权,这是你亲自去证实的。”

    江鹭:“我没说她不爱,我只是说,还有其他原因。因为——”

    他垂下眼。

    他心想:……如果不是因为一些暂时还不知的缘由,如果不是“不得不”……姜循凭什么留在太子身边,要嫁给太子呢?

    难道太子能给她的,江鹭就给不了吗?

    ……凭什么是他,不是我?

    --

    这一夜,太子派人传话,让姜循进宫。

    姜循堵了回去,说不去。

    来传话的内宦自然知道姜娘子必然生了气,便只传太子的话:“殿下说,你为何要伤阿娅小娘子?你当众给阿娅不痛快,殿下一时情急,自然是难免的。”

    隔着屏风,内宦连姜循的面都见不到。

    一会儿,内宦听到侍女玲珑冷然的传话:“我们娘子说,她若是不打阿娅,太子殿下哪来的机会去抱得美人归,温热美人心?

    “我们娘子一心一意为殿下考虑,殿下却是在做什么?!”

    后一句,显然是玲珑的抱不平。

    内宦怔住。

    内宦朝内帷行了一礼,再不敢多话。

    待小半个时辰后,这回话传回东宫,传到暮逊耳边。

    暮逊无话。

    ……是了。循循打了阿娅,阿娅就不会再喜欢循循了。

    他白日里确实让循循相助他与阿娅的感情。

    难道……姜循虽然行事不妥,但真是为了他?

    --

    南康王在东京所居的府邸中,江鹭手掌重新被上了药。他不愿包纱布,段枫也怕有人多疑江鹭手掌受伤的原因,并不勉强他。

    江鹭结束关于姜循的话题:“段三哥,她像雾一样,我看不懂她。”

    段枫心里“咯噔”:坏了,看不懂就会生出好奇。生出好奇,就会生出好感。小二郎这、这……

    但江鹭显然没有多想,他起身便要换衣出门。

    段枫愕然。

    江鹭道:“趁着夜深,我再出门查查曹生的事。我有了些线索,要再确定一下。”

    到东京后,这座府邸置了些侍女侍卫,但关于这件事,江鹭从来亲力亲为。

    段枫:“那我……”

    江鹭回头看他一眼,温和地鼓励道:“段三哥,你好好读书。”

    段枫:“……”

    江鹭换上夜行衣,开窗而走。踏上屋檐,江鹭又朝着皇城东宫的方向瞥了一眼。

    黑夜之下,人烟阜盛,万家灯火。

    江鹭戴好蓑笠,只露出一双眼睛,心中想到她白日执鞭那一幕。

    好坏的娘子。

    好美的娘子。

    可是——

    姜循,你到底选了一个什么样的未婚夫君?

    你必然要有坚定的不得不的原因。

    不然——

    你眼瞎至此,实在让我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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