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庆之是被黄嬷嬷带到贾母院子里的,然后又被交给了鸳鸯。
贾母屋里第一人,穿着打扮自不用多说,主要是她身上一种经常做主才能养出来的说一不二的气质,言语虽然温和又客气,却掩盖不住那份超脱的自信。
“我们老太君最是和善的一个人,屋里人多,你不必着慌,老实站着就成。老太君见多识广,少爷姑娘们都是和善人,更不会为难你,问你什么只管答便是。”
顾庆之应了声“好”,跟着她一路往里,沿着抄手游廊穿过两进大大的还带景的院子,这才到了正屋。门口两个打帘子的小丫鬟笑着叫了“鸳鸯姐姐”,又掀了门帘请他们进去。
门帘一掀开,顾庆之就觉得迎面一股暖风,夹杂着各种清新淡雅的香气,耳边还能听见里头隐隐约约的说笑声,虽然听不清楚内容,不过能听出来人数不少。
屋子里随处可见厚重的紫檀木家具,在夕阳的照耀下隐隐的还有金光闪烁,明显就是很有年份的金丝檀。
房间里各种摆件多是玉器,金制品不多,这点跟顾庆之不太一样,他最喜欢的还是金子。
绕过大屏风,穿过镂空的做成多宝阁样式的隔断门,顾庆之跟在鸳鸯身后到了东次间。
放眼望去,东次间里连丫鬟带主子,不下二十人。这许多人待在一间屋里,丝毫不觉得局促,可见贾母的屋子有多大了。
鸳鸯笑道:“这就是顾小哥儿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贾母看了他两眼,叹息道:“可怜见儿的,长得这样瘦小,还不及四丫头高。”
顾庆之老实站在中间,还不等开口,就见旁边一个小丫鬟拿着垫子过来,似乎是想叫他给贾母磕头。
顾庆之从端午节穿来,到现在这是第一个想叫他磕头的人。
连林如海都没叫他磕头,况且就算是真的要磕头,那也是该给皇帝磕,给贾母磕头,顾庆之是完全没准备。
他打了个时间差,飞快的作揖,故意大声道:“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顾庆之演得挺夸张,屋里众人笑了起来,贾母转头跟林黛玉笑道:“可见你父亲信上说,稍微教了他些规矩,不是托词。”
她又转过脸来跟顾庆之道:“这是该祝寿的时候说的。你这倒是会两句,就是不伦不类的。”
顾庆之嘻嘻笑了两声。
拿垫子那小丫鬟顿时就有点呆,转脸看着鸳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又来晚了,人还没走吧?也叫我沾沾仙气儿。”说话间又有人来,不用说,敢这么大声的,肯定就是王熙凤了。
“诶呦,这就是我林姑父送来的小神仙?”
虽然问的顾庆之,王熙凤却没等他应答,她直接走到了贾母身边,接过丫鬟手里的美人锤,一边给贾母捶肩膀,一边说自己今儿做了什么,又是多么辛苦,中间还夹杂两句:“这个力道重不重?”
这么一岔开,鸳鸯当下就摆了摆手,叫那小丫鬟退回去了。
王熙凤有点自带焦点人群高光的意思,加上又是跟贾府的老祖宗说话,顿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顾庆之趁着这个机会,抬眼看了看林黛玉。
其实他进来第一眼就看见林黛玉了,能一左一右坐在贾母身边的,除了她跟贾宝玉,不可能有其他人。
况且是个人就不会认错林黛玉,跟林如海如出一辙的气质,仙得不像凡人,等扛过这轮仙气儿冲击,这才能见到她出众的容貌。
就……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仙气儿下头,还有浅浅的易碎感,总之看见她,就想把什么都给她。
“小神仙今年几岁了?”王熙凤跟贾母说完,注意力又转移到了顾庆之身上。
“当不起这个名号。”顾庆之回应道:“我今年……林大人觉得我应该是九、十岁。”
王熙凤稍显夸张的一声惊呼表示了惊讶,怜悯道:“竟然连年纪都不记得了吗?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
顾庆之点点头,“姓顾还记得,庆之这个名字是林大人给我取的,说我起死回生就是喜事,以后的每一天都值得高兴。”
借着提到林如海的功夫,顾庆之给林黛玉也行了个礼,这次就一点都不敷衍了,不像给贾母作揖,完全是弯腰。
“林大人再造之恩,没齿难忘,将来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付我,我就是拼了性命,也给姑娘做成了。”
林黛玉起身给他还了半礼,不过没等林黛玉说话,侍立在贾母身边的王熙凤就开口了,她先笑了一声,道:“我们荣国府有什么事儿能求着你帮忙,这可是我们老祖宗嫡亲的外孙女儿。”
邢夫人叹息道:“我瞧他手背上都是黑皮,没什么肉,手腕上骨头都恨不得戳出来,可见前头吃了不少苦。”
王夫人道了声佛号,道:“虽当了这么多年乞丐,却能保得性命无忧,可见还是有几分福气的。”
“要说福气,咱们这屋里福气第一大的就是老太君了。”王熙凤笑道,然后又指了指宝玉,“下来才是宝兄弟。”
这屋里捧哏的不计其数,而且配合极好,顾庆之是一句插话的机会也没有,别人聊得热闹,还说得是他,可开口了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就跟药引子似的,重在参与。
不过顾庆之一点都不着急,林如海都给他安排好的,再说他也不在贾府长待。
“十一月初是太上皇的万寿节,前后至少得十天,忙忙乱乱的,十一月底宫里就得开始准备过年了,所以你趁着这当中进宫,陛下得空,有荣国府的关系,又有我三分薄面,能多跟陛下说两句话,我估摸着,应该能给你安排到钦天监去。”
“钦天监不是科举官,算是皇宫辅臣,我去问过织造府的太监,钦天监靠举荐,也有子承父业的,民间偶有这方面的人才,也都是要被搜罗进钦天监的。”
“你年纪虽小,不过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年纪也不是太大问题,况且我还托付了荣国府。”
“荣国府是开国四王八公之一,在京城经营多年,各种关系极其深厚,跟宫里也能说上话的。如今的应天府尹就是他们举荐的,想必推举一个钦天监的官员,问题不大。”
“你记得好好练字,再说钦天监不是科举官,你的字也太丑了。”
“也不是不能多在我府上住两个月,只是年底船务繁忙,加上太上皇圣寿,赶早不赶晚。万一遇上下雪,运河也有可能冻上,而且天气越来越冷,走水路也是受罪,依我看,还是早点上路好。”
想起林如海,顾庆之眼底有了淡淡的笑意,林如海外表极佳,眉清目秀,一见就叫人心生好感,虽然年纪奔着五十去了,但依旧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
话虽有些多,但都是关心和爱护。
更难得是他上上下下都维护得极好。
顾庆之在林府住了三个月,上到皇帝近臣比方织造府的太监,又或者封疆大吏比方两江总督,下到县衙的教谕、巡盐衙门里的总兵,他待人的态度并无太大区别。
只是……林如海当了六年多巡盐御史,那林黛玉在贾府差不多已经住了五年,林如海充其量也就剩下一两年的寿命了。
这么一想顾庆之脸上不免又带了点愁绪。
就是顾庆之怎么看林如海也没什么病,虽然体格略显瘦弱,精神却很好,劲头也足。
在这种位置上一坐六年,就是他自己也觉得马上就要高升了,平日不管衣食住行都还挺讲究的。林如海也等着回京大展拳脚呢,整个林府上下都好好伺候着,饮食衣物等等方面从不懈怠。
所以最后,顾庆之能做的就是劝他好好保养,注意身体,林如海倒是笑着应了,还跟他来了一句,“我每隔十日诊一次平安脉。”
顾庆之当即便道:“马上入冬了,不如改成五日。”
林如海倒是笑了几声,还想伸手揉揉他脑袋,往后跟他说话也多了几分随意。
唉……这个时代有些病确实是治不好。
顾庆之微微一叹,想着有机会能私下跟林黛玉说两句,兴许她去了信劝一劝,林如海能再仔细些。
“……宝玉十岁的时候大概到我这儿。”
顾庆之的思绪又拉了回来,立即就看见贾母伸手比划一下,又对他道:“你前头亏了身子,得好好补一补,不然长不高。”
“多谢老太君关心,府上饭菜极好,我很是感激。”
贾母嗯了一声,又跟邢夫人道:“你兴许还记得,当年琏儿该是十五六岁的时候长得最快。”
邢夫人一向不讨贾母喜欢,如今被主动搭话,笑得都有点癫狂了,她嘱咐顾庆之,“多吃点,别挑食,不然长不高,你看宝玉——”
“咱们这屋里最爱挑食的就是宝兄弟了。”王熙凤一见这便宜婆婆一脸兴奋,明显又要不合时宜了,忙打断了她,又把话题又转到了贾宝玉身上。
话题在贾宝玉身上绕了一圈,说了他小时候多挑剔多难伺候,如今长大了也没好到哪儿去,又转回到了顾庆之身上,只是依旧没他开口的份儿。
贾母问道:“路上好不好走?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在船上住了一个多月——”说话间她又转向林黛玉,“我记得当初你刚来的时候,到开春身子才好。”
当着外人,屋里几位姑娘都不怎么开口,林黛玉只低低嗯了一声。
“肯定是不好走。”贾母自己接了上来。
顾庆之再次张嘴,没等“多谢老太君关心”说出来,王熙凤便又开口了,她发音拉得挺长,像是哄人那个调调。
“来了京城就好了,京城冬天不像南边那么潮湿,到了我们荣国府,想要什么都有,只吩咐她们一句就行。”
说着她上前两步,“还不快谢谢老太君。”
只是不等顾庆之说话,她又说上了,“我们老太君最是心善的,专门吩咐了鸳鸯照顾你,她是最妥帖的人,你只管放心。”
说这话的时候,王熙凤看得却不是老太君,而是林黛玉,贾母则又笑着拍了拍林黛玉的手,道:“你父亲来信专门说过的,我都记得呢。保管照顾得妥妥当当。”
顾庆之极其轻微的耸了耸肩。
得,虽然句句不离他,然而句句都不是为了他。他就听着就行。
众人又恭维了一顿老太太眼光多么好,多么会选女婿,再极其委婉的伤感一下贾敏没福气死得早,贾母就又问了顾庆之一句,“你可还记得父母是谁?”
顾庆之犹豫了一下,主要是前头完全不用他说话,这句怕也是一样。
果然如此,贾母又自己来了,“唉,是我问得不好。你肯定是不记得了,若是父母还在,又怎会叫你沦落成乞丐呢,还是个男孩儿,可怜见儿的。”
贾母一声长叹,屋里人忙不迭迭地安慰她,顾庆之站在中间又当起了摆设。
这么久,都还是贾母一个人说话,完全不给别人机会,而且完全不提这人能算出天气来,别人倒好说,贾宝玉憋不住了。
贾母余光看见他抓耳挠腮的坐立不安,只是碍于长辈礼仪不好打断她开口,便又叹了口气,王夫人、邢夫人还有王熙凤跟薛姨妈等人,果然又来安慰她。
贾宝玉终于是忍不住了,他看着顾庆之,直白地问道:“林姑父信上说你能算出天气来,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顾庆之稍微停顿了片刻,“明日是个大晴天,之后两天稍微有点云。这几日风都挺大的。”
迎春一句话没说。
探春肉眼可见的有点失望,“这也不算什么。下午那阵风就把云吹散了,我也觉得明日该是个晴天。”
惜春倒是小声嘀咕一句,“正好把画册拿出来晒晒。”
贾宝玉忙又问道:“这是怎么算的。”
顾庆之迟疑了一下,薛宝钗笑道:“宝兄弟快别问了,这是人家吃饭的本事,怎么会轻易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