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火光将女子颀长的身形照亮,那人只穿了件半湿未干的单薄里衣,这一瞬间连同贺霄在内,芦苇荡外所有士兵齐刷刷非礼勿视地自行背过身去。
沈北陌就这么四平八稳地站在正中间,贺霄背对着她,嗓音冷硬道:“郡主受惊了,请先上轿吧。”
萧瑟的风将火舌刮得呜呜作响,那位来自南邵的尊贵女人也不多言,一把抄起架子上还在烘烤的衣裳,径自穿过士兵的背影,往软轿的方向走去。
众人随着她的移动自觉调整方位回避着。
这轿子一看就是临时找来的,比较简易,上面无遮无挡连个顶帘都没有,和皇宫里低位宫嫔坐的那种有些相似。
沈北陌面无表情走着,满脑子代入的都是今天马车里坐的若真是灵珑公主,只怕现在早都已经是香消玉殒了,那么湍急的水,连尸骨都不见得捞的着。
她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人都已经走到了轿子边上了,将手里的衣服用力往里一抡,回身冲贺霄高大的背影沉声质问道:“今天没死是我命大,但是你们大楚就是这样保护我南邵远嫁的掌珠的?”
这声音贺霄听着有些耳熟,他眼神闪了闪,心跳跟着一道漏了一拍。
沈北陌不满意对着个背影问责,直接命令道:“你,转过来,看着我。”
高大的男人转身动作带起铠甲碰撞的轻响,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想说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口里。
惊喜与不可置信,所有情绪都溢于言表,贺霄眼里亮着光,能感觉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疯狂剧烈的跳动。
他忍不住喜悦哈哈一声笑了出来,也不顾什么男女之别的避嫌了,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你、你!”
若非是现场还有这么多士兵在场,贺霄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将人抱起来转几圈。
高大的男人无法去形容自己内心这一刻的波澜狂涌,他激动的目光落在沈北陌身上,几次三番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居然是!”
沈北陌面无表情承受着他殷切灼热的目光,冷静地看着他欢喜。
毫无疑问沈北陌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但却是和中原任何一国的美人都有所不同,这种美艳不仅仅只是异域风情四个字所能囊括,那种深邃艳丽的五官让她的美丽中带着一股浓重的攻击性。
这种攻击性不光来自于她的样貌,还有气势所赋予的力量感,即便是现在披头散发素面朝天站在他面前,也仍然是不落分毫下风,俨然就是一株傲然挺立的格兰玛莎。
“我在南邵是被整个皇室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未有过如此性命之忧,你们大楚接管了军防,却是连个女人都保护不好。”沈北陌一字一顿指责着,“真、丢、人。”
锦瑟紧张地定在一旁,听见沈北陌竟是如此直言挑衅于他,那疾风将军整个人的气势原本就非一般武将所能比拟,她紧张地攥紧了掌心,生怕郡主会因此被小人记恨吃亏。
贺霄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他实在太高兴,深深盯着她的眉眼,分毫不介意语气,歉然道:“这件事情确是我保护不力,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此种意外发生。你放心,其实我已经命人在下游拉了大网,即便是真的被冲下去了也定能脱险。”
沈北陌一声冷哼,没来得及再开口,就被一阵夜风刮得寒从心起,压抑着咳了两声。
贺霄下意识就去解自己的军甲,他一步上前想照顾她,又被沈北陌一掌推开。
其实力道不大,但他还是顺着她后退了两步,胸前那被她碰到的地方像是会自己发烫一样,然面前的女人却是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扭头径自钻进了软轿里。
贺霄站在原地,心里激荡的情绪难以消散,掌心摸了把自己胸口,仍是没忍住,站在夜风里扯着唇角又傻笑起来。
回到客栈之后,礼部使臣安排好了厢房,贺霄惦记着最后她咳嗽的那几下似是受了寒,吩咐部下在当地找了位郎中过来,但不管是准备的大夫还是熬好的姜茶,都被沈北陌不留余地给拒之门外了。
年迈的老郎中站在门口摸不着头脑,左右寻求着下一步的指令,礼部使臣孟延正好从走廊上经过,倚着栏杆往下提醒道:“二爷,别费事了,这位郡主脾气大着呢,何苦热脸贴冷屁股,只是咳嗽了两声,不会有事的。”
贺霄现下心情大好,也是相当好说话,笑着对郎中吩咐道:“没事,就辛苦先生跟我们一段路,诊金按天算,确认郡主没事了,我再差人将你送回来。”
孟延觉得稀奇,觉着这位素来冷硬的二爷怎么眉眼间看着忽然就变温柔了,他当自己看岔了眼,也没再多言,挠头走了。
贺霄自己一个人乐呵了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着。
若不是男女授受不清,有这么多大楚的兵将大臣都住在这间客栈里,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就想冲进她房里去,有好多话都想跟她说道说道。
之前那些所有的疑惑,在知道她就是那南邵灵珑公主的时候,就统统都有了答案,怪不得她会如此千辛万苦去偷布防图,怪不得他的人翻遍了民间都找不到一点痕迹,因为这姑娘竟是皇族中人,待在皇宫大内里,当然找不见踪影!
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但终究是待他不薄,如此迂迂回回的一条路,最后居然将人送到了眼跟前来。
或许他们中间隔了国仇,但朝思暮想的姑娘就睡在了同一间客栈的房间里,并且还是将要指婚给他的未婚妻,这无疑已经是上天能给的最好的安排了。
他要娶她,名正言顺,举国同庆的娶她!
思及此,贺霄的嘴角是怎么压也压不住,只想着这天快些亮吧,天亮了,他就能再看见她了。
这时外面传来动静,贺霄向来耳力好,依稀听见似是女人说话的声音,他很是敏感地睁了眼,披着件衣裳开门询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刚才不识好歹赶人的是你们郡主,现在……”对面守门的楚兵见他出来立刻噤了声,行礼道:“属下该死,打扰将军休息了。”
外面的火把跳跃着,锦瑟正满脸焦急地央求着楚兵,见能主事的出来了,当即从客栈连廊跑过来行礼道:“大将军,郡主发烧了,能不能给刚才的大夫再请回来?”
贺霄闻言一愣,立刻扬手吩咐道:“去把郎中叫起来。”然后自己大步往对面赶过去。
贺霄人高腿长步子迈的也大,锦瑟跟在他身后撵得几乎在跑了,见这男人竟是蒙头就往里冲,一边犹豫现在只有他的话能救郡主,一边又担心这男人的莽撞毁了郡主清誉,就这么稍微犹豫了片刻,贺霄就已经冲进内室去了。
“诶诶将军!!女儿家的闺房,还请将军止步!”到底是皇宫大院里出来的教习姑姑,实在看不过眼这毫无尊重的规矩体统,冲上前去拦在了贺霄身前,“陛下圣旨还未下,您深夜入我们姑娘的闺房,实在不妥。”
“要娶也是我娶她,你就把心吞进肚子里吧。”贺霄一胳膊将人挡开大步流星往里走。
若她完好无损睡在里面他尚且还能顾念几分男女授受不清,现在人病了,贺霄也没那耐性守些虚礼了。
床上的沈北陌发着高热,贺霄将帘幔掀开,透过跳跃的烛火看见床上姑娘苍白中微微泛红的脸颊。
他伸手想去碰她的脸,轻着嗓音,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灵珑?”
指背探到了灼热的温度,她显然病得不轻,但还是蓦地睁眼,打掉了贺霄的手,她警惕盯着他,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冷声质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她会有这般敌视的态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贺霄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也不恼,看她这副烧红了眼的难受样子,心里心疼,软和着嗓音解释道:“你发烧了,我来看看你。”
“不需要,滚出去。”沈北陌冷眼相对,贺霄却丝毫不受挫,捞起她的手腕想把脉,相劝道:“好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养好了身子再跟我置气。”
沈北陌提高了中气想骂他听不听得懂人话,陡然间又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胸膛急促起伏几下只能生生将火气压下去,从他手上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我说了不需要,我的身子我心里清楚。”
锦瑟站在旁边,听着男人这般温和的语气,心里稍有些意外,这分明就是男子对心上极关切之人才该有的态度,初见就如此亲昵,这疾风将军表面看着杀气腾腾,实则也是个见色起意的孟浪之人。
她心中有所鄙夷不适,不敢轻易开罪他的同时,又矛盾的觉得若是有这样一个身份尊崇的人对郡主持有好感,日后进了大楚皇宫,总归也是能照料几分。
这时楚兵带来了郎中,贺霄看了眼,索性自己坐在了床沿上,重新放下纱幔,只留了条缝隙,让那位老先生能看见自己的脸,却瞧不见帘子后靠坐的沈北陌。
“劳烦先生大晚上的看诊了,瞧仔细些。”贺霄一边说着,又再去拿沈北陌的手腕,预备将自己的腿给她做诊垫。
沈北陌蹙眉瞧着他这一连串动作,显然是仍不准备配合的,贺霄转过来问:“是点住你的穴道才肯老实看诊,还是……?”
沈北陌不说话,扫眼看这男人轻易不会罢休的阵仗,这次便任他抓走了自己握拳的手腕。
屋里就点了几盏油灯,人一多影子就多,老郎中号脉半晌后都没得出个结论来,只摸着胡须询问道:“姑娘这脉象虚浮……可是之前受过什么剧烈撞击的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