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两岸霜铺百里,遍地菊黄,昼暖夜凉,烟水茫茫。天幕下的太和山草木萧疏,梧叶飘零,偶有南飞的群雁掠顶而过,留下鸿声空寥,令人黯然相望。
两支大军对峙在太和山下,洛水河畔,已逾旬月,无论梁师都如何挑战,下书也罢,激将也罢,辱没也罢,唐军坚壁不动,岿然而立,整日只闻营内传来操演之声,却未见一人一马跃出营垒。
这日,梁军再次挑战垒前,人马喧嚣,自晨至午,却依然无功而返。徐行归途时,梁师都回望太和山前的那三座唐营,不禁喟然长叹,黔驴技穷之感弥漫胸中,怅然若失之际,看到片片黄叶随洛水而下,刹那间,心中跳出了退兵的想法。
回到自己的军营后,梁师都将手下将领悉数召集到中军大帐,见众人齐毕,便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眨了眨深凹眼窝的双眸,缓缓说道:“诸位,自我们驻扎太和山以来,已近五十日,对于目前的军情,诸位有何见解?”
步军总管贺遂在座中一揖,首先开口道:“梁王,那柴绍看来是铁心死守,不如再多多调派攻具与箭矢,让我率领步军放手一搏!”
“正是,”步军副总管索周也在一旁附和道,“我军人数不弱,只是军械不强,若能得到补充再假以时日,必能破敌!”
斜对面就座的游击将军李正宝觑了二人一眼,说道:“整个朔方城的军械都搬到这太和山来了,且已优先步兵配给,你们却未拿下对面营垒的一砖一木,现在还要军械,到哪里去给你们调派?”
贺遂嘿嘿干笑数声,反唇相讥道:“李将军,不调派军械,靠你那些‘妇人’也不中用啊!”
“你……”李正宝听闻色变,抬起右手,指着贺遂正要发作时,骑兵总管辛獠儿眉头一皱,高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两位还有闲心逞口舌之强?眼下我军受阻于太和山,眼看就要入冬,粮草不济,人马冻馁,岂不可忧?”
见帅椅上的梁师都微微点头,尚书官陆季览立即说道:“辛将军的话有理!对面的柴绍,背靠关中,毗邻京兆,无饥寒之患;我军则不然,长途奔袭,粮道羸弱,若旷日持久,恐生异变,加之寒冬将至,大雪纷飞,虽有吐谷浑人在后助战,也无济于事!”
听闻此言,梁师都的堂弟、辅国大将军梁洛仁不禁颔首点头,摸了摸唇边的八字短髭,说道:“再说,吐谷浑人虽然受命于突厥处罗大可汗,助我攻唐,实则对我们索贿不止,也是狮子开口啊——此番出征以来,奉送给他们的金银绢帛已逾千万,如此以往,不待攻破李唐,我们便无力养兵,自行而散了!”
梁洛仁话音一落,众将都不再言语,沉默片刻之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梁师都身上,等待他发话。
用一双深嵌于窝的鹰眼扫视众人之后,梁师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从椅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橐橐地踱到帐门边,抬头凝视远处的太和山,片刻,踱回帐中,坐回帅椅,说道:“诸位,数年前,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海内离析,豪强割据,关外的窦建德、王世充已然做大,关内的李渊更是野心勃勃,我梁师都虽已称王,但若坐守朔方,不图进取,不日便为他人鱼肉。因此,携手诸位,借力北族,整军南下,欲开疆拓土。怎奈时不相济,未建寸功,如今又在太和山下淹滞旬月,不得前行,若非天意弄人,苦炼吾心?薛仁杲邀约于我,共同南下,如今他自己却困守于浅水原,眼看寒冬将至,我军数万将卒面临饥寒之患,我思忖,在立冬之前,发动一次凌厉攻势,若能攻拔唐营,则直入关中取粮避寒;若不遂人意,则乘着风雪未至,回军朔方,来年开春,再图良策。”
众将听闻,纷纷站起,躬身揖手道:“唯梁王之命是从!”
……
这日午后,日头西斜,唐军大营里由晨练的喧嚣转入了午后的寂静。整个上午,柴绍奔波于三座军营之间,阅视操演,巡查战备,颇感疲乏,回到中军大帐后,胡乱地对付了一顿午饭,便在床榻上合衣小憩。李三娘正坐在帷帐里,同婢女凤鸢、巧珠一起做着女红,飞针走线,轻快无声,不时抬头看看床榻上已是鼾声如雷的丈夫。
突然,门帘一动,柴绍的贴身侍卫孟通走了进来,大声禀报道:“霍公!”李三娘连忙向他摆摆手,示意低声轻语,孟通躬身缓步,在李三娘耳畔小声说道:“公主,长安来人,求见霍公……”
“谁呀?”孟通话未说完,便听到床榻上传来柴绍的声音。
“霍公,长安来人,已入军营,正在等候您的召见。”
“我知道了,你先引着来人到中军大帐暂歇,我稍候便到。”柴绍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起身说道。
李三娘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床榻边,把红色金边大袍披到丈夫的肩上,系紧,说道:“入秋已深,刚睡醒起来,防着着凉。”
柴绍笑了笑,握着妻子的手说道:“嗯,我到大帐去,看看就回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李三娘正和两个婢女说着刺绣的针法有些稀疏时,只见柴绍反剪着双手,缓步走进帷帐中来,宽大的额头上双眉紧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凤鸢和巧珠知趣地起身退了出去。李三娘走上前去,一边接过丈夫递过来的红袍,一边问道:“怎么了?长安来了什么人,叫你如此不快?”
“张世隆到军营来了。”
“什么,张世隆?他不是丢失延州后销声匿迹了吗?朝廷还没追究他的失职呢,他竟敢跑到前线来?”李三娘惊讶不已,连连发问。
“哎,一言难尽啊,你看看齐王的来信就明白了,”柴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黄皮信封递给妻子,自己则坐到案几前,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碗啜了起来。
李三娘连忙打开信封,抽出笺纸仔细看时,上面写着——
“霍公并公主殿下,如晤:
太和山战况胶着,朝廷上下殊为挂怀,戎马倥偬,矢石如雨,望二位善自珍重,待摧破梁贼后,本王在京宴迎二位!
两军对垒,主帅坐镇,将士搏命,智勇并举,此间正是用人之季。前延州代总管张世隆,自偶失城池后,无日不怀忐忑之心,无时不念复仇之志。皇恩浩荡,甘露如霖,太子殿下携本王奏禀兹事后,陛下已允其戴罪立功,效力阵前,将功补过,再参职事。愿霍公深察陛下及太子之良苦用心,对其耳提面命,谆谆教导,菩萨心肠与雷霆手段兼而用之,令其锋前立功,洗刷前耻,以犬马之忠报效君上荣宠。
又,本王府邸管家宋之伦三子宋印宝已年满十八,血气方刚,颇善骑射,正当为国效力之时,亦随同张世隆前来营中助战,望霍公栽培提携,早立军功,荣耀家门。
本王不情之请,还望霍公及公主殿下多多体谅,他日班师回朝,长安相见,必登门重谢!”
阅罢,李三娘浓眉微皱,一丝不悦闪过双眸,随手将信件丢到案几上,扭头对柴绍说道:“这是战场,不是集市,四弟这般作为,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吗?”
“哎,岂止是麻烦!”柴绍摩挲着宽大的额头,叹息道,“若用之不慎,有败军之虞啊!秦王早就说过,张世隆虽谙熟西域风土人情,却是一介小人,不可任用。何况,昔日他代替恩师段德操守备延州,却失职陷城,已然证明其不堪为将。如今,陛下怎么…怎么…”柴绍抬头瞅了一眼帐外,欲言又止。
李三娘豁然起身,“啪”地一声掌击桌面,说道:“不行,我要写信给父皇,让他召回张世隆,此处战事与他无关!”
“三娘,不必如此,”柴绍伸手拉着妻子,让她坐下来,说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张世隆的启用也是太子首肯的,何况,齐王府管家的儿子也随同而来,此事若操之过急,惹人怨怒,只怕有人在后方掣肘,这样于太和山的战事颇为不利呀!”
李三娘听罢,缓缓回坐,点了点头,叹息一声,说道:“哎,如今朝堂上的事情竟然变得如此复杂,我真是感到悲哀和无奈!夫君,不论怎样,这个张世隆是断然不可带兵的,否则后患无穷。”
“那是自然,”柴绍点点头,摸了摸下颌,嘴巴一咂,回答道:“对于张世隆及宋印宝的任用,容我细细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