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清晨,山林间雾霭袅绕,如绵似纱,霞光射来,一片朦胧。飞雀啾啾,穿梭于密林,或立于枝头,或跃于草间,偶尔探头探脑,啄食于林中营地边缘,稍有响动,便噗噗振翅,冲天而去。
梁军南下延州地境的人马,在山高林密的小里沟一分为三,间隔数里,呈“品”字驻扎,互为犄角,彼此策应,多张旗帜,随时移防。
从向阳沟撤回营地的致果校尉辛炳生,带领人马一路狂奔,刚过辰时,便已回到中军大营。
辛炳生将队伍交与副手,自己挥鞭向前,来到主将帐前,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帐前亲兵,然后整理甲胄,抱持铁盔,通禀之后,挑帘而入,晋见主将。
骁卫将军刘旻身高八尺,伫立帐中,黝黑的面膛上,深沉的双眼目光熠熠,一双鹿皮筒靴套至双膝,坚挺厚实。刘旻双手抱臂,声音低沉,正在给面前的几名偏将布置军务,几个人躬身听命,一丝不苟。
见辛炳生步入帐中,刘旻朝跟前的几人摆摆手,说道:“你们回营吧,各自准备,午时开拔!”说罢,抬脚迈步,走到行军大椅边坐下,等着辛炳生上前说话。
待众人离去后,辛炳生“噗通”一下,单膝跪地,低头说道:“末将无能,未能在小里沟截断唐军粮道!”
“起来说话,”刘旻将手一抬,说道,“小里沟的情形,探马已于一个时辰前回营禀报了,看来,”刘旻伸出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略作思索,继续说道,“唐军先人一步,已经料到我们的意图了。”
“末将见唐军已有准备,故未敢放手一搏,毕竟是在敌后,长时缠斗于我不利。”
“你的做法是对的,”刘旻点点头,说道,“小里沟的伏击,打的就是对方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既然唐军有所防备,那么突袭便失去了意义,你能临场应变,保存实力,这是好的!”
“只是,末将不甚明白,”辛炳生躬身站立,蹙额问道,“唐军在自己的地境之内,为何不大张旗鼓地押运粮草,先声夺人,威慑敌手,而偏偏要示弱于外,隐蔽强弩,暗伏长刀?”
“呵呵,”刘旻笑了两声,从行军大椅中站了起来,缓步走到辛炳生面前,拍了拍这位年轻将军的铠甲护肩,问道,“你知道延州城中的唐军主帅是何人吗?”
“柴绍。”
“不错,”刘旻轻轻一点头,继而直视辛炳生,目光犀利地反问道 ,“柴绍是何许人?前朝的太子千牛备身,唐军的首任马军总管,西北宿将段德操的得意门生,此人久经沙场,狡黠如狐,手下兵将骁勇,战力甚强;其妻李氏亦非寻常妇人,出则披挂为帅,入则运筹军机,这样的队伍,这样的统帅,堪称劲敌啊!”
刘旻反剪双手,看着帐顶,仰头叹息道:“去冬,梁王与吐谷浑联手,围攻柴绍于太和山,本已胜券在握,眼看事成,却硬是叫唐军来了个釜底抽薪,令我军铩羽而归。抱憾之余,对方的谋略与战力可见一斑。”
跟前的辛炳生听罢,搓着双手,依旧眉头紧锁,稍显稚嫩的脸上写满了迷惑,刘旻见状,这才道破玄机--“唐军之所以在押运途中示弱于外,是想以突击对突袭,吸引我军搏战,然后聚而歼之。诚如你所言,‘毕竟是在敌后’,对方有地利优势,若彼此再对战一时半刻,恐怕延州城中的骑兵就赶到了,那样的话,咱们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啊!”
看到年轻的辛炳生频频点头,刘旻笑道:“柴绍示弱于外,恐怕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此次相遇,也许正是他所希望的。”
辛炳生听闻,惊诧莫名,张着嘴儿,看着主将,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然先前派出的逻骑在小里沟被我歼灭了” 刘旻继续释疑道,“那么,他很可能想要一场稳妥的搏战,借机摸摸咱们的底细,也就省去了派人进入密林觇伺我军的风险。”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对,”刘旻抬手一拍辛炳生胸前的护心镜,说道,“沙场狐狸,老谋深算啊!”
“如此看来,我下令出击时,还是应当打出稽胡的旗幡,以淆乱视听?”
“不——”刘旻摇摇头,说道,“‘兵者,诡道也’,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此番突袭,贵在速决,唐军已经见识了咱们精锐的部伍,再打出稽胡的旗幡,便属画蛇添足了,有害无益。等到他日合战,需借助兵威声势之时,再遍树稽胡旗幡,令唐军不敢贸然而动!”
辛炳生听闻,“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口中说道:“刘军帅的话,令末将茅塞顿开,晚辈受益匪浅!”
刘旻伸手将辛炳生扶起来,说道,“你叔父辛獠儿将军也是久历沙场之人,承蒙他看得起,让你到我麾下历练,刘某敢不尽心!辛苦两日了,你快下去歇息吧。”
……
三千斛军粮运入延州城,饥馑之状一时缓解。
这日午后,李三娘在采买主事巧珠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冯府,看望了骑将冯弇有孕在身的妻子骆莺儿,申末时分,树影斜长,方才回到了府衙。
在通往上房的回廊中,李三娘步履轻盈,满面笑容,和巧珠有说有笑,正议着骆莺儿将来所生是男是女时,只见上房的楠木扇门边,后府主事凤鸢垂手躬立,战战兢兢,侍女墨绿则跪伏在旁,低声啜泣,泪珠连连。
巧珠见事不妙,连忙说了声“公主,后府还有事,我去忙了…”
李三娘眉头一皱,快步走到楠木门边,正要开口询问凤鸢发生何事时,只见屋里传来了柴绍怒气冲冲的声音——“主子仁厚,你们就蹬鼻子上脸,越发的没有规矩了,连个茶碗也端不稳!”
李三娘抬脚进屋,只见满地皆是瓷碗碎片,水沫儿与茶片儿四处溅落,一地狼藉,柴绍气呼呼地坐在正位上,一边摸着自己通红的右手背,一边瞪着双眼,怒不可遏。
李三娘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朝门外的两人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去后,李三娘转身从屋里的立柜中拿出烫伤药膏,走到丈夫身边,弯下腰去,握住他的右手,默不作声地将药膏轻轻地抹在烫伤处。
柴绍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背,说道:“哎,夫人,咱们平时是不是对下人过于宽厚了?难道真是印证了老句老话‘慈不掌兵’?”
李三娘立起身来,一边将药盒盖好,一边笑道:“这是家里,又不是在军中,何有此说?”
柴绍摇摇头,动了动自己的右手指,又是一声低叹。
李三娘将药膏放回柜中,隐隐约约地感到丈夫心绪不佳,便走到他身边,寻个椅子坐了,轻轻一笑,打趣道:“怎么了?我的骠骑大将军,战场上刀来剑往且不眨眼,今日一个小小的茶碗竟让您如此动怒?非要把它摔个粉碎才解气。”
柴绍往椅子里一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这才说道:“外面的事儿不顺心,回到屋里还要受这个窝囊气,怎不令人心烦?”
“哦,是吗?外面是谁如此大胆,让当朝霍公受气不快,”李三娘捂着嘴儿,偷偷笑道。
柴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自嘲地一笑,继而转过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妻子,说道:“上午接到廷报,齐王战败了,现已撤回黄河,刘武周在东岸兵势甚盛啊!”
李三娘听闻,收敛笑容,垂下眼帘,略一思索,问道:“也就是说,咱们在黄河东岸的土地已全部沦陷?”
柴绍点了点头。
“那朝廷如何打算呢?”
“照目前的情形,自然是另派重将,夺回东岸,毕竟,晋阳是龙飞之地,所在的并州更是富庶粮仓,岂容他人盘踞?”柴绍抬眼看着门外,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会不会让二郎领兵呢?”
“这个…”柴绍有些犹豫,面露难色,收回目光,说道,“这事儿让人颇感纠结啊——东岸战事不利,眼看敌军就要杀到黄河边上了,非智勇之帅不能挽回颓势;然而,平薛之战后,秦王功高,又应有所回避,以免招来妒意,我先前也曾致信委劝。哎,真是两难,两难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倒竖,把脸一沉,阴阴地说道:“‘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为何非要等到出现了国难家贫的窘况,才会想到让贤者出来解困呢,平常时刻都做什么去了?真是令人费解!”
柴绍坐在椅中,默不作声。
李三娘站起身来,走到楠木门边,唤来侍女银钏儿,收拾这满屋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