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时分,东方渐亮,晨风偶过,薄露散尽。
胡木滩里,一支驼队由北向南,踽踽而行,“叮叮当当”的驼铃洒下一路,由远而近。
数十头骆驼一字拉开,驼峰两侧挂着沉甸甸的木箱,二十来人随行其中,皆被发左衽,身着裘褐,有的拉着驼绳正埋头赶路,有的坐在木箱中间闭目打盹儿,有的并肩而行正低声攀谈。
突然,驼队前方传来急急的马蹄声,荒滩中,远远可见一道烟尘正飘移过来,驼队停住了脚步,众人延颈企望,不知来者为谁。
片刻,狼头战旗引领下,一队骑兵从南边奔来,鹘尾皮甲在身,金边暖帽高戴,个个肩背角弓,手提弯刀,目光冷峻,杀气腾腾。
骑兵冲到跟前时,队中一个军校拉缰驻马,举起马鞭,厉声问道:“尔等何人,往何处去?”
驼队中,一个男子缓缓从驼峰上下来,此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模样,像是个领头的人,只见他朝着军校略一欠身,手抚前胸,说道:“我们是从达尔罕大草原来的商队,要到南边去换些瓷器、茶叶和丝帛等物。”
军校倚在鞍上,眼珠转动,从头到脚打量对方,只见来人高鼻蓝眼,浓眉红须,喉头突出,身材魁梧;再抬眼扫视商队时,见二十来人皆类此貌,军校点点头,对手下人说道“是突厥人”,继而马鞭一抬,指着驼队,说了声“去,给我查看查看。”
几个骑兵踏镫下马,走进商队中间,用刀尖挑开木箱,逐一验视,只见里面尽是毛皮、肉干及参蓉等物。
骆队领头见状,上前两步,笑道:“您是稽胡的将军吧?前几年,咱们曾到你们的札萨克城去做买卖,稽胡匠人打制的腰刀真是巧夺天工啊,连咱们的咄苾大帅都赞不绝口!”
“那是自然,”军校下颌一抬,洋洋自得,说道,“不要说咄苾大帅,就是处罗大可汗,对咱们打制的刀具也是爱不释手!每年,咱们只需进贡两千把好刀,其他的赋税劳役全都免除了,你看看,不论是契丹,靺鞨,还是吐谷浑人,哪个有这般荣耀?”
“那是,那是,”骆队领头捋须笑道,“此次行贩,如果时日宽裕,我也打算再到札萨克城去一趟,带些好刀回达尔罕,保管赚得盆丰钵满!”
“你们这些商贾啊,”军校摇摇头,不屑之情尽显眼中,说道,“真是求财不要命!难道,你们不知这里有战事吗?”
“有战事?”骆队领头稍一怔,继而笑道,“谁跟谁开战啊?”
“我们正与唐军在此作战,”军校打直身体,双手抚鞍,说道,“我劝你们还是折返回去,刀矢无眼,不要落得人财两空啊!”
“呵呵,”骆队领头笑了笑,说道,“这漠南漠北,万里之内,只要咱们突厥人想去做买卖,似乎没有做不成的,就看将军您给不给草原人面子,行不行个方便了!”
说罢,领头侧过身来,对身后的几个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心领神会,连忙从货箱中取出几张花豹大皮,摊在手中,恭立于军校面前。
领头抬眼看着军校,笑眯眯地说道:“将军征战辛苦,这戈壁滩里夜凉寒重,这些可是御寒的好东西啊,一点心意,望您笑纳…”
军校觑了一眼花豹大皮,撅撅嘴,说道:“好吧,你们自己愿意往火炕里跳,我也没办法,到时候,不要后悔,怨我没提醒过你们!”
说着,军校一扬马鞭,对手下人命令道:“收了豹皮,放他们过去!”
……
月朗星稀,薄云如纱,山风阵阵,林木飒飒。
黑石砭的一处山凹处,篝火熊熊,烤肉香浓,酥油茶壶在火焰上咕嘟翻腾,高冒热气,清香四溢。
驼队宿营地中,人影绰绰,火光闪亮,二三十只骆驼匍匐在地,面容温和,一动不动,正在悠闲自得地咀嚼着灌木枝叶。
光影中,商队的二十来人各从其事,有的围坐一处,喝茶吃肉;有的牵引绳索,固定帐篷;有的清点货物,拉布覆盖…
这时,从山脊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得夜鹄“噗噗”飞出,扑腾着翅膀,不知栖落处何——一队二、三十人的士卒,举着火把从山上大步冲下来,个个提刀持枪,不苟言笑。
转眼前,士卒便把驼队围了起来,正在咀嚼枝叶的几头骆驼受到惊吓,站了起来,盯着眼前的景象,呼呼直喘。
“你等是何人?敢在此地宿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迈步出列,举着佩刀厉声问道。
骆队的领头正在篝火边啜茶,听闻喝斥,扭头瞅了一眼军官,缓缓起身,走到对方面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突厥商队,想在哪里宿营,便在哪里宿营,怎么着,想请咱们到军营里去过夜不成?”
说罢,领头侧身看了看身后的同伴,众人哂笑不止。
那军官听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刚想发作时,身边有个小校凑过来,在他耳畔轻语了几句,军官眉头一皱,抬起眼来,细细打量商队,吞了口唾沫,这才说道:“既是突厥商队,可有朔方城的官牒?”
“官牒?”
驼队领头听闻,稍稍一怔,瞪大双眼看着对方,继而捧腹大笑,指着对方说道:“我走南闯北几十年,从达尔罕到长安,从札萨克到朔方,从来没有听说要什么官牒?”
说着,领头把脸一沉,背起双手,上前两步,走到军官面前,直视对方,说道:“在这片土地上,南北千里,东西万里,‘突厥’二字就是官牒!若还要别的什么‘官牒’,突厥百万铁骑自会来取!”
一句话掷地有声,如流星坠地,似惊雷乍响。
军官听闻,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眨巴双眼,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军官“唰”地一下收起佩刀,陪上笑脸,拱拱手,说道:“误会了,误会了,朔方城与达尔罕亲如一家,咱们梁王也深得在大可汗的信赖,我不是为难商队,只是想提醒一下你们,此地正在交战,你们要多加小心呐!”
骆队领头嘴角一扬,看着对方点点头,没有说话。
军校抱拳弯腰,说了声“多有打扰,”转过身去,吆喝一声,便带领手下人高举火把,大步离去。
待梁军士卒走远了,驼队中走出一人,来到领队跟前,一拱手,笑道:“何将军,您真厉害,几句话便赶跑了敌人,末将钦佩之至!”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何潘仁扭头看着属下,呵呵乐道:“我行商边塞数十年,什么样的军队没见过?当年,隋军鹰扬府的那些爪牙,比今晚的小兔崽子们可凶狠百倍啊!乱世行商,别的没学到什么,不想,这一招儿却成了看家的本事…”
笑罢,何潘仁一捋红须,看着属下,叮嘱道:“记着,此行路上,我是何老板,不是何将军!”
“遵命,何将军!哦…不,何老板!”
“嗯,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