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还没到,天气却已热起来了。宁华大学教学楼旁的一排石榴树,吐蕊怒放,一丛千朵压栏杆,红彤彤的似燃烧的火团。
沈涵初从督军府中出来后,逐渐恢复了在几个学校的课程。战乱时期,这些教授讲师们被抓被捕是常有的事情,因而她这番回到学校,倒是也没多少人议论。
朱漆回廊里,沈涵初坐在那木沿上,望着那树上的喜鹊发愣。廊子的另一头,慧因缓缓走了过来,到她身旁时,方才轻声道:“中昱让我告诉你,劭南已经安全登船了,让你放心。”
她听了,方才舒了一口气。那喜鹊叽叽喳喳地一闹,便振翅飞了起了,向那茫茫的天际飞去。劭南,她的劭南也远去了。
才相聚,便是离别。
慧因见她这般伤神的模样,便扶了扶她的肩头道:“别难过,等这阵子风头一过,总能团聚的。”
她扭头对着慧因笑了笑,道:“我知道,我没事的。”
一晃一个礼拜又过去了,生活仿佛恢复到了往常,沈涵初走进讲堂,翻开点名簿,当“贺永麟”三个字映入眼帘时,她目光一黯,抬头朝朝那贺永麟常坐的位置看了看,一时有些发愣。
慧因近来总是一有机会便陪着她,这日午饭时分,两人在学校的食堂就餐,慧因端着盘子在她面前坐下,见她一脸忧心忡忡,便问:“怎么了,又想劭南了?”
沈涵初摇摇头,道:“只是想起贺永麟来,总是有些感概……真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懦弱又闷声不响的一个人,居然做出这样英勇的事情来。”
“是呀,谁能想到是他呢,这孩子以往在学校是出了名的问题学生,大家都只道他是不学无术,谁曾想到会是个隐藏的革命党人,他倒是伪装得够深的。”
沈涵初想起他过往的种种:跳河、逃课、打瞌睡,不由得一笑,他以前的所作所为,的确让人难以联想到会是革命党人。
慧因继续道:“他也算是知恩图报,有情有义,若不是他去自首,我们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救你出来。”
沈涵初听了,更是黯然,道:“只可惜,我救不了他。”
“别这样说,你当时都自顾不暇了,能保全自己就很不错了。再说,你当时不管不顾地替他掩护,不也一样的英勇。”
沈涵初嗤笑了一声道:“我那不过是误打误撞。只是看他当时那样害怕,就帮了他……说实话,如果我知道事后会遭遇那样的折磨,真不见得有这样勇敢。”
“涵初……”慧因抚了抚她的手道,“这乱世里,谁都不易,何必苛求自己。”
她点了点头,埋头吃了几口饭。
饭菜嚼在嘴里似乎没了味道,她夹着菜的筷子悬在一半,喃喃道:“真的没法子救他了吗?”
慧因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敢做这舍身取义的事情,让人不得不佩服,听说武和路上有教育会和几所校学生联合的游行队伍,要求释放他,不过想来也是徒劳的,以这位新督军的做派,岂会放过他?”
沈涵初愣了愣,目光暗淡了几分。没过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切对慧因道:“你说,我们去找梁校长求求情可好?他虽只是个暂代的校长,毕竟还任着教育司的司长一职,见着督军的机会也多,总有几分薄面。”
“梁廷殊?”慧因瞪大了眼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如今他管辖的学校出了个刺杀督军的重犯,他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去求情呢。”
“总要试试吧,只要有一点机会……如果劭南在,他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校长室里,梁廷殊将一张沉雕楠木桌拍得乒乓响,“沈老师!沈小姐!”他嚷道,“你说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怎么还要去搅这趟浑水呀!你不要命也就算了,还要把我也往火坑里推吗?”
沈涵初双眉紧缩,上前一步道:“梁校长,那孩子二十岁都不到,就这样被处决了,论谁都会觉得惋惜的,就算您不愿意去找顾督军说情,那司法院的院长也是你同僚,您可以向他去说说,把这案子接到司法院公开庭审,或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梁廷殊拿起桌上一只白瓷茶杯,仰头将那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道:“如今是什么局势你不清楚吗?那顾少帅在宁州只手遮天,他想杀的人,司法院哪里拦得住。沈老师!这顾少帅对你格外开恩,你还真当他是病猫了?你可别忘了,他可是做出火烧永定县的狠角儿,我们手里拿的是笔杆子,他手里握的,可是枪杆子!”
沈涵初顿了顿又道:“可梁校长,可贺永麟毕竟是宁华的学生。如今外头,歌颂他的人不少,设法营救他的人也不少。地方的教育会、学校都有写信去公署大楼要求特赦的,您身为宁华的校长,总不能如此无动于衷,坐视不管啊。”
梁廷殊听了忽然一愣,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方用手敲了敲桌子道:“对对对,你倒是提醒了我,这贺永麟可是宁华的学生,我得去找教务长商量,赶紧将这人的学籍从趁早宁华除了去才好。否则,迟早会受此牵连!”
沈涵初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自认识楚劭南以来,所结交的都是正直磊落,刚正不阿之人,如今这梁廷殊真是让她大跌眼镜。这校长室的墙上,倒挂着一副匾额,正是“为人师表,悔人不倦”几个字,那副墨宝写得温润闲雅、秀研飘逸,原是宁州的书法大家赠给老校长的,如今用在梁廷殊这里,实为讽刺。
“校长……”她又气又急地长叹一声。
梁廷殊朝她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别跟我胡搅蛮缠了,我这儿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他已下逐客令,沈涵初一阵心灰意冷,转身便走。
没出一日,学校的公告栏里竟真贴出了开除贺永麟的告示,沈涵初盯着那告示上的校长印鉴,气得发颤。
告示前,还有不少学生们围在那里议论纷纷。
“这梁廷殊,也太过分了。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哪里有点德隆望重的样子。这样的人,也配来做我们的校长!”
“可不是,这种人,真是有辱斯文!”
“唉,若老校长还在,早就跑去公署大楼据理力争了,真是想念老校长,也不知道老校长还能不能回来……”
“听说武和路上有游行的队伍,要求特赦贺永麟的,咱们也去加入吧。”
“嘿,那可得小心点,若被这梁廷殊知道了,搞不好把我们都开除了。”
“开除就开除,我们还怕了他不成,咱们宁华出的英雄,哪能全靠校外的人去营救,咱宁华可是宁州排在榜首的学校,宁华的学子若都懦弱畏缩,传出去,简直有辱我宁华在外的盛名。”
“你说的对,我加入……”
“我也加入……”
一帮学生说着,已一窝蜂地往校门口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