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北和谈之后,冯世年一人独大,南方党人的残部蛰居广安不敢轻举妄动,因而局势倒是难得得风平浪尽。除了宁州多了个副督军,顾北铮这段时日,过得十分清闲。
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这日顾北铮与罗美洵同游西郊。那西郊松木叠翠,又有几处阴凉的山洞,向来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两人在山上看足了风景,才寻了一处旅馆吃饭。那旅馆是洋派风格,外边有一片露天台子,插着一把把遮阳伞,罗美洵收了手中绸花小阳伞,款款而坐。她今日穿了件芽黄色的巴黎缎旗袍,那娇艳的颜色在这骄阳里更显得妩媚动人。她身子略向前一倾,手肘搁在那桌上,微微搭着下巴,那宽宽的喇叭袖便滑落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一举一动,很是妩媚。
两人点了餐,几个西崽陆续捧了菜来。罗美洵垂下眼帘,手指有意无意地捋着鬓上的一朵花,浮动着一股扑鼻的香气。等那西崽将甜点与淡奶茶端上来后,她似乎是忍无可忍了,抱怨道:“这家馆子可真不地道,主菜还没上齐,甜品都先送过来了,开胃菜到现在都还没端过来,汤倒又和主菜一起端上来的。”
顾北铮道:“山上的馆子,自然和城里的不能比。”
罗美洵便嗔道:“这吃西餐,最讲究的就是上菜的顺序,顺序弄乱了,可真是大大影响了口感。说起这宁阳最正宗的西餐厅,还是数武和路上的枫露餐厅,那里的主厨聘的都是地道的法国人,西崽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定是不会闹出这种乌龙来……”
顾北铮见罗美洵那两瓣红唇不停地开开合合,吐出的字句震着他的耳膜,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耳中只余了嗡嗡声,他忽然觉得很是聒噪。
他近段时间与这罗家小姐表面上打得火热,可事实上,他与她接触越久,便越觉得索然无味。这罗美洵,与昔日丰平那些名门小姐们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貌美婀娜,一样的养尊处优,一样的精于社交,也一样的肤浅乏味。
这些名媛淑女式教育培养出来的小姐,她们的存在仿佛就是家族彰显繁荣的标志,所以她们美得虚荣,她们的婚姻是要给家族带来利益结合的,所以她们美得功利。
此时此刻,顾北铮便又想起沈涵初来,她呢,她应该不一样吧,她是美丽的,也是灵动的。
那一瞬间,他竟生生地心慌起来。沈涵初,沈涵初,他从来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如今怎么偏偏就放不下。
这家旅馆的地势略高,遥望过去便可见山脚的一片屋宇田园,几阵风过来,那田园上的庄稼花草,便似波浪似的层层铺散开来。顾北铮扭过头去,望着那浪纹只是出神。
“督军!” 罗美洵微微提高了声音叫道。
顾北铮这才回过神来。
“督军在想什么呢?我问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我?”她嗔道,一双媚眼却满含笑意。
“哦,你说什么了?”
罗美洵便有些失望的样子,道:“美洵怎么觉得,督军虽与美洵出游,心思却好似不在这儿。”
顾北铮一怔,便笑道:“今日是有些军务上的事情一直让我挂心着,扰了罗小姐的兴致了,罗小姐勿怪。”
罗美洵笑道:“督军日理万机,还肯腾出时间来陪美洵,美洵已经很高兴了,哪里还敢怪督军。” 她说着往嘴里送了一小口牛乳蛋糕,细嚼慢咽到吞下,继续道,“美洵方才是说,督军明日若有空,美洵想请督军去枫露餐厅用晚餐,恰好明日有新片子上映,等吃过晚饭,我们再就去看电影?”
顾北铮顿了顿,道:“罗小姐安排便是。”
翌日傍晚,圣兰女校的放学铃声响起。天际一片暮色苍苍,飞着几只归巢的倦鸟。楚劭南站在对街的树下,远远到搜寻着人群里的沈涵初。没一会儿,只见人群里走出一洋裙乌发的女子,笑着朝自己跑来,他便也笑着应了上去,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沈涵初从他怀里挣了出来,笑道:“还在校门口呢,你可是要让我在学生面前,丢了这为人师表的样子。”
楚劭南打趣道:“自己的媳妇儿,还不许我抱了。”
沈涵初笑着推开他,道:“你近日,可越发会占这嘴上便宜了,我可是要罚你了。”
“好好好,我认罚,罚我日日来学校接你可好。”
她便笑道:“这算哪门子的罚。”
两人说着走了起来,楚劭南问道:“我们去哪儿吃晚饭呢?”
“去长兴街吧,等吃完饭,我还要去那儿的工人夜校上课呢。”
楚劭南有些心疼,道:“你这样子,实在是辛苦,兼着三个学校的课业,晚上还要去夜校,长久下去你怎么吃得消?”
沈涵初笑道:“起初是觉得有些辛苦,不过早已习惯了,只是我们四人一起在夜校上课的热闹景象不再有了,你离开了宁华,中昱忙着升教授,慧因又兼任教务处的事务,都不得空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人。”
楚劭南揉了揉她的头发,有些愧疚地道:“说起来,我们都不如你,那场南北战乱后,两位老校长都离开了,这夜校还能继续下去,也多亏了有初儿你这样坚持的人。”
“只凭我一人,哪有这样的力量,好在那些师范的学生都还积极,帮了我许多。”她忽然站住,一只脚尖划着地上的砖纹,道,“其实我也是存了一份私心,劭南,那里是我第一次遇到你的地方……”
楚劭南听了,便牵起她的手,心里的那一份快乐,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
那路旁栽着一排排洋槐,又夹着许多栾树,青枝绿叶间,已经结了果荚,淡淡一点绯红飘上枝头,恰似晚霞轻笼。两人走过街角,沈涵初又停住了脚步,道,“对了,中湄也在这儿上学呢,晚饭也叫上她一起吃吧。”
楚劭南一顿,道:“这小丫头,当初我还以为她一味地贪玩儿,不会花心思在这考试上呢。没想到真让她考上了。”
“你这话被她听了可是要生气了,她可是下了苦功夫在学的。”
二人便又折回学校找中湄,中湄听楚劭南请她吃完饭,自然是高兴。
去哪儿吃饭,楚劭南原也没什么主意,便问中湄道:“你可是想去明味斋?等吃完饭,正好可以买几包八珍梅给你解馋。”
中湄嚷道:“明味斋的八珍梅算什么,我同学说,那枫露餐厅的洋蛋糕才叫好吃呢。”
劭南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你这小丫头,还真是喜新厌旧。”
中湄抬头朝他笑道:“我都没去过那枫露餐厅,就是想去尝个鲜儿。”
提起枫露餐厅,沈涵初便想起那顾北铮来,一时迟疑。
楚劭南看了看沈涵初,见她脸色微有异样,道:“只是这枫露餐厅,离你沈姐姐晚上上课的夜校有些远,要不下次再带你去?”
“啊……”中湄闻言很是失望。
沈涵初见中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忍扰了她的兴致,又想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自己又何必放在心上。想到这里,她宽慰地笑了笑道:“我不碍事的,现在时间还早,吃完饭过去绰绰有余。”
中湄便又重新雀跃了起来。
三人一起到了武和路,中湄第一次来这枫露餐厅,只见里面清一色的红丝绒长餐桌与餐椅,摆着水晶烛台与鲜花,一扇扇落地长窗,墙面上还安着壁炉,很有美的情调。中湄觉得十分新奇,又觉得十分好看,东瞧西望的,看不够似的。等西崽上了菜,才拾起那刀叉吃菜。
中湄用不惯刀叉,便去看他二人怎么用,一抬头,却见楚劭南与沈涵初相望而笑,目光仿佛时时都不离开对方,那一副琴瑟和谐的样子,让她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中湄看着,忽然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兴趣,只觉得心中一酸,没由来地难过起来了。她将手中的刀叉一通乱切,将盘中的食物不停地往嘴里塞。主菜还未上齐时,便道:“我吃饱了。”
楚劭南一愣,道:“甜品都还没上,你怎么就吃饱了。刚刚还嚷着要吃蛋糕呢。”
中湄木着脸道:“我忽然有些不舒服,想回家了。”
沈涵初问道:“哪里不舒服了?是不是东西吃不惯?”
中湄摇摇头。
楚劭南便道:“那你再等会儿,等我们吃完,我带你回去。”
中湄道:“不用了,劭南哥哥,你就陪沈姐姐吧,我自己能回去。”又对沈涵初道:“沈姐姐再见。”
说着她径直站了起来,就往外走。
沈涵初看着她的背影,推了推楚劭南道:“会不会是病了?今儿天热,兴许是中暑了,劭南,你快跟去看看吧。”
楚劭南犹豫道:“那你……”
沈涵初笑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等这儿吃完饭,我就直接去工人夜校了。”她说着,忙站了起来,门口的玻璃柜面里,陈列着一排排西洋蛋糕。她在柜台上买了些现成的蛋糕,打包好了递给楚劭南道:“中湄是专来吃蛋糕的,把这个带去给她。”
楚劭南看了看她,道:“那等你下课了,我再去长兴路接你。”
沈涵初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