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光影交错,映在男人冰渊般的眼底。
他似在竭力忍耐,却仍旧温和耐心地拒绝:“你生于金陵地,嫁在帝王州,生来便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何曾见过这些乡野玩意?我说过,那东西刺手,会伤了你,你偏要叫我担心是吗?”
他难得这般絮叨,沈稚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我是纸糊的不成,瞧一眼都能伤了手?罢了,不瞧便不瞧了,夫君真是小气。”
她佯装不理他,到小摊前挑别的玩意,裴慎只得由着她去。
沈稚撒气似的,要了前头一整排的花样,叫摊主全都包起来,横竖是花他的钱。
“夫君瞧瞧,可也有喜欢的?”她的目光越过面前几排,见摊主笑意盈盈地从身后木箱里取出的新样式。
沈稚猜测他的喜好,从中挑选了一只青玉海棠炉,“这个如何?”
“我倒是觉得,”裴慎扫了一眼,拣起一枚不起眼的骨雕嵌黄铜的蝉,“这枚驼骨雕得不错。”
摊贩眼前一亮,立刻如遇知音般地热情介绍起来:“郎君果然内行,这只蝉的确是驼骨雕刻而成,还是上好的透料,油性十足。”
说完注意到裴慎指节上那枚骨戒,不由得好奇:“郎君手上这一枚看着也像是骨雕,只是在下眼拙,不知是象牙还是白珊瑚?”
裴慎但笑不语,付了银钱。
沈稚也好奇地看向那枚戒指,牙白色,做工滑润精致,她先前没怎么留意,本以为是某种白玉雕刻而成,没想到竟然也是骨雕。
又将视线转向那枚金蝉,心忖道,难道夫君喜欢这个?
她默默将他的喜好记在心里,思绪飘远,盘算起裴慎明年的生辰。
已经耽误了不少工夫,裴慎牵着她,来到一家摆卖面具的小摊前。
沈稚一眼就相中了摆在中间最醒目的狐狸面具,试戴之后转头便给裴慎瞧,“这个如何?”
裴慎注视着面具之后那双乌润水亮的眼睛,笑说好。
他对面具倒没什么喜恶,主要不愿她暴露于人前,裴慎目光垂下,落在边上一面形似梼杌的青铜面具,正打算顺手买了,眼前光线一暗。
“夫君戴这个!”
他把贴过来的面具摘下来看,发现是与她同样款式的狐狸,只不过尺寸略大一些。
“这个?”极具明艳的红色面具,与他一贯的装束格格不入。
可沈稚却觉得,这个面具正适合他。
裴慎今日一身深色袍服,瑜玉在佩,身如列松,那种矜重冷肃的气场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而面颊那道伤痕,让他不笑时又添了三分寒冽之气。
沈稚不希望他总是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夫君待她极是温柔,而狐狸面具能很好地中和他身上清冷的气息,既然要戴面具,又何必选那青面獠牙的梼杌。
沈稚没有多说,只道:“梼杌瞧着凶恶骇人,我害怕。”
原是无心一句,裴慎的思绪却停格在“害怕”二字。
她始终是怕他的。
从前在她眼里,他又与梼杌这样的凶兽何异?
沈稚见他出神,不禁问道:“夫君不喜欢?”
裴慎回以微笑,缓缓戴上那枚狐狸面具,一双沉沉黑眸透过倜傥风流的狐狸眼看她,语气柔和极了:“绾绾替我选的,我自是喜欢。”
离上灯还有小半个时辰,沈稚在镇上逛了许久,竟也没觉得累。
锦绣荣华固然迷人眼,乡野之间却也自有意趣。
那些南瓜做成的笑脸娃娃,各种油面糖蜜做成的果食花样团团密密地摆放着,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之前从未见过的歌舞奇技,引得人连连拍手叫好。
上灯在即,月老庙前早已聚了不少人,晚风吹过,榕树上挂满的许愿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情人间的絮语。
两人并肩而立,狐狸面具掩得住容貌,却掩不住长身玉立的身姿,因而惹得身边男男女女频频侧目。
“若是向月老求得如此郎君,此生都无憾了。”
“可不是,我从未瞧见如此风姿的男子,不知面具之下是何模样。”
“他和这位天仙般的姑娘……不知是兄妹,还是……”
两人之间并不像寻常夫妻那般如胶似漆,中间还拘谨地隔着距离。
沈稚侧头看他一眼,悄悄往裴慎跟前挪步,拎拎他的衣袖,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量道:“夫君,她们都在夸你。”
裴慎垂眸看她。
沈稚咬咬唇,小声道:“她们还以为,我们不是夫妻呢。”
裴慎继续笑问:“那怎么办?”
沈稚瞪住他,仿佛能透过狐狸面具看到他一脸狡黠的样子。
就在此时,耳边倏忽一声巨响,随即便有火花炸开的滋啦声,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远处的山峦。
“要上灯了!要上灯了!”
无边的浓酽里忽然亮起一座明黄的灯塔,随即数百种烟花自远处陆续升空,一瞬间在暗红的夜空炸开无数光点,火树银花,舞凤翔鸾,这些光点又如流星般飞入暗夜的大地,转眼便在那灯塔周遭铺开一圈圈盛大而炽烈的热浪。
茫茫山野,明灯吐焰,星罗棋布,经久不灭。
人只有融入世俗,才会变得世俗,从不拘泥礼数,也从不喜欢热闹的裴慎,此情此景下竟然也生出几分遗憾——
没有给过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见到此般繁华的灯景,沈稚满眼都是震撼,以至于被人转过身来时,脑子里还是懵懵的。
狐狸面具被揭开半截,露出柔润旖旎的樱唇。
少女视线被面具遮挡,瞳仁微张,眼前只余一片明亮的模糊,她被迫踮起脚尖,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紧。
男人温凉清冽的吻随即覆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