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前,凤阳侯赶着漫天风雪回了家。
一回府就从长子处得知了近来府上发生的事,只是不等他发怒责罚,唐氏已脱簪跪在了廊下。
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当着众人的面磕头请罪。她既不未自己辩解,也不求情,只说为自己所犯之事赎罪。
唐氏是标准的江南女子清丽秀美,不施粉黛,一身素衣反而更添柔弱惹人怜惜之感。
姜承年向来吃她这一套,见她磕得头破血流,一双眼哭得通红,还有那个宝贝女儿,病倒在榻如今都下不了床,便有些心软了。
还是姜世安似是而非的一句,新皇不喜嫡庶不分,内宅不宁者。
姜承年想到上门的官差,以及那脾性难以捉摸的皇帝,瞬间冷汗直冒,不敢再心软,将唐氏关了祠堂禁足抄佛经,将库房钥匙收了回来,老太太还未回京便由卢妈妈暂管着家,一应事务需得日日向他禀报。
至于姜幼宜这个女儿,确实受苦了。
为此他不仅补上了冬衣炭火,亲自挑选了院中伺候的下人,还将此番办差后,皇帝赐下的赏赐分了大半给她,自诩是对她的补偿。
偶尔也会招她去前院关怀两句,却从未想过踏入小院。
这对姜幼宜来说,似有变化,又没什么不同的。
往后的日子里,姜幼宜依旧一起床就跑去写消寒图,她认得的字渐渐多了起来,也没那么抗拒写字了。
白天云水还是照常服侍她的起居,但更多的时间则在教沈珏一些府上的事,众人都很默契,谁都没提起云水要走的事。
虽说如今唐氏被禁了足,云水也可以不用离开了,可那姓廖的还住在府上,若他何时不要脸去寻侯爷要了她,那她真是比死还难受。故而她宁愿回老宅守着那些田庄铺子,也不愿留下被人惦记。
在写完第二张的最后一格,年夜悄然而至。
姜幼宜晨起就被云水打扮得格外喜庆,一身榴花红的袄裙,头系红绳珠花,胸前还挂了个金锁,衬得小脸格外白皙粉嫩,简直像是菩萨身边的小童女。
她早早就跟着卢妈妈到了前院,这会屋里全是人,上首的是姜承年兄弟二人,大伯母季氏坐在右手边,三姑娘的生母柳氏就站在一旁微屈着膝,与其他人说话。
至于其他的小辈,则都围在了姜世安身边,大房的两兄弟是要讨教学问。
他们两的学问都稀疏平常,只能勉强跟上先生的课,但要做文章就头疼了。他们早就想寻大郎讨教一二,可他进京后就深居浅出,没人敢打扰他养病,好不容易见着人了,自然是要往前挤。
至于其他的姊妹们,则因他是侯府世子,都爱讨好着他。
唯有不学无术的姜世显被排挤在外,每到这种日子他就最是烦扰,只能躲在角落,以求不被人看见又要问他的功课。
同样没有挤在人群中的,便是姜幼宜,她坐在一张略高点的玫瑰椅上,手里捧着块荷花酥,自顾自吃得很是开心。
她与姜世显不同,她不怕被人问,还很喜欢同人说话,只是她说话温吞,又总是要人把话掰碎了与她说,便渐渐地没人爱与她多说。
不过她也不会难过,她喜欢热闹,就算挤不进去和哥哥姐姐们说话,光是听到他们的声音,她都会觉得欢喜。
更何况还有点心吃呢,她最近有颗牙儿有点松动,卢妈妈便拘着她不许多吃甜点,尤其是荷花酥这种又甜又酥的,她都好些日子没吃着了呢。
被围坐在中央的姜世安,总觉得今日似乎少了点什么声音,等应付完那几个榆木脑袋的弟弟,一抬头就从人群的缝隙间,看见了坐在不远处吃点心的小女孩。
她很安静,也不与人说话,捧着块点心吃得嘴角都沾上了酥壳。
却也不会显得脏或丑,反而有种天真的可爱。
她不知在想什么,吃着吃着竟是走了神,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牖落在她的发梢,像是给她蒙上了层轻薄的纱,让她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姜世安目光多停留了会,连带旁边的姜燕宁与他说话都没反应,还是她喊了三遍大哥哥,他才回过神来,低低说了句稍等。
而后起身朝那小女孩走了过去。
姜幼宜并未发呆,她只是想起了玉姐姐,不知道她这会在做什么。
玉姐姐特别特别聪明,她的脑子里装了一堆有意思的东西,前几日下着雪不能出门,她便教她玩投壶射靶,光是与她一块玩都不会觉得无趣。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吃过荷花酥。
刚这般想着,姜幼宜就发现眼前居然冒出了一整碟子的荷花酥。
她好奇地仰头看去,便看见了单手执碟的姜世安。
惊喜地道:“大哥哥!”
姜世安淡淡地应了声,把手中的碟子又往前推了半寸。
“我见你喜欢……”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小女孩已经美滋滋地掏出块小帕子,将碟子里的荷花酥小心地一块块包起。
这是怕被人抢走?
姜世安神色有些复杂,他虽是与妹妹没多亲近,但近来确是有些忽略了她。
“你若喜欢,那边还好很多。”
姜幼宜却笑得很灿烂地摆了摆手:“够了够了,幼幼是带回去给玉姐姐吃的。”
姜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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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大年夜,阖府上下张灯结彩,贴满了春联与福字,连平素冷清的小院也多了几分热闹与喜气。
等到了晚膳时分,云水敲响了书房的门:“阿玉,卢妈妈交代后厨给我们也准备了桌团圆饭,鸡鸭鱼肉什么都有呢,你也快来一道吃吧,晚些还会有爆竹焰火呢。”
沈珏脸上有疤,又不爱说话,平日只待在姑娘的书房里,就连用膳也与姑娘一道,院中的下人除了云水,都不敢与她说话。
他手里捧了本书在翻看,闻言头也没抬道:“不用。”
云水算是与她相处最多的,听他说不要也就不勉强了:“那晚些我给你端碗饺子。”
她在外面等了会,见里头没回应,只有书册的翻页声,才脚步轻缓地离开。
四周又重新陷入寂静,沈珏坐在窗边,微微抬头便能看见漆黑的夜空中点缀着零碎的星辰。
看来明日依旧是个晴天,年节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晴天。
从娘亲在这个日子过世后,他就再未过过一个年节。
这世上会担心他的只有阿姊,值得他挂念的也只有阿姊。
夜色渐浓,四周隐约响起了爆竹声,不远处的皇城最高处也燃起了焰火,绚烂的光束在夜幕中绽开。
万家灯火,唯有沈珏的周遭漆黑一片。
正当又一束焰火炸开,有人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沈珏眼中寒芒微闪,就听见有人撞到了桌角发出一声闷哼,接着那个熟悉的软软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玉姐姐,你怎么不点烛火啊,我看不见啦。”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你回来作何。”
这会不该正是用团圆饭的时候吗?
他还是没点烛火,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的圈椅上,犹如整个人陷入了黑暗中。
而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就着远处焰火的微光,跌跌撞撞地朝他走了过来。
“呐。”
她从兜里一样样地掏东西,又一股脑地全塞进他手中:“这个是荷花酥,可好吃了。还有这个是好运币,幼幼第一口饺子就吃到了!送给玉姐姐。还有还有这个,是爹爹给的压岁封,四姐姐说有了这个就不会被年兽抓走啦。”
沈珏没有说话,屋内只有那个软糯的声音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过了许久,一盏微弱的烛灯被点亮,小女孩粉嫩的小脸逐渐清晰了起来。
“你回来作何。”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比方才还要沙哑低沉几分。
姜幼宜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道:“幼幼陪玉姐姐呀。”
“一起看焰火,吃荷花酥!”
沈珏停顿了许久,才撇开眼缓缓地吐出一个好字。
他阴郁了整日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许表情,那双冰冷的双眸也被染上了一丝温度。
他想,他应是没那么讨厌这个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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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沈珏很自然地留下守夜,许是过年的氛围,让今日的姜幼宜格外难哄,还非说要守岁。
一会要喝水,一会又肚子饿了,跟着念了半个时辰的文章,也不见她有困意。
沈珏最烦哄人,干脆自顾自合衣躺下休息。
姜幼宜却不依不饶地从床榻上探出个小脑袋,凑过来道:“玉姐姐,我们说说话嘛,好不好。”
他的舌尖顶着齿贝,不耐地吐出个字来:“说。”
“玉姐姐,云水姐姐要去哪呀?”
“她不陪幼幼了吗?”
这是谁说漏了嘴,还是被她瞧出来了?看她的样子,应当是前者更有可能性。
沈珏闭着眼,任由她可怜兮兮地一连问了好几句,就是不搭理她。
过了许久,那软绵绵的声音才消停下去,他正要入眠,便听见她极轻地又道:“玉姐姐也会走吗?”
“也不要幼幼了吗。”
那声音不同往昔的甜软,多了几分迷茫与不安,让人无端的烦躁起来。
沈珏蓦地睁开眼,凶巴巴地道:“不走,闭嘴,睡觉。”
“再吵丢出去喂鱼。”
“才不会呢,玉姐姐最好啦。”
这一次倒是真的钻了回去,乖乖地没再发出别的声响。
沈珏重新闭上眼,翻了个身,他先前是打定了主意要走的,他也早知那徐复有诈。
一来,只有他身边人会唤他少主。
二来,这徐复说早已发现他留下的标记,那定会将他的消息传回外祖家,可却连他会使什么兵刃都不知,约莫是不曾联系上与他相熟之人。
三来,他不过稍一试探,此人便自露马脚,西城门贯通西南各地守备最严,出城绝不会往西走。
徐复虽不知是谁手下,却也不是狗皇帝之人,不然这些日子他也无法安然无恙在这待着,早被人抓捕下狱了。
他本想再从徐复口中探听些消息,却被这突然冒出的小家伙给捣乱了。
不过也多亏了她的出现,他才发现隔院埋伏了人,他们根本没想将他带出京,外头的局势比他想得还要复杂。
既是如此,他便耐心等着,且看他那些叔父舅父们,能将这天下搅和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