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这一日,正逢贾政生辰,宁荣二府并薛家一众齐聚庆贺。
院子里搭了两处戏台子,贾环早早下了酒席,坐在檐下摇椅上晒着太阳听戏,上头正唱的是《双官诰》。
外门两个小厮急匆匆进来了,跑得好似后头有狗追着,贾环看到轻笑了两声。
“内宫都太监传旨来了,请大老爷、老爷去接。”
贾赦贾政等人连忙一边往中门去,一边让人去请,荣庆堂里贾母闻声也命人撤了戏文。
还未等几人前去,都太监夏守忠与几列内监侍从已到了三仪门外,往厅上来。
贾政等人惶恐不及,忙跪下接旨,只听那夏守忠说,“圣上谕旨,宣贾政入朝陛见。”贾政听了连忙往内间更衣去了。
众人都忙不迭地请夏守忠入内喝茶,他并不留,只是看到薛玄也在,眯起眼睛笑着,“侯爷也在,陛下昨日还念叨,盼您入宫呢。”
薛玄淡笑道,“内院多女眷,你快些去罢,免得阵势骇人,叫人看着不安。”
“哎呦是是是,奴才该打,这就回去复命了。”正好贾政也换上了朝服,与夏守忠一道去了。
宣旨的人走了以后,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心中皆是惴惴不安。
贾环重又回到廊檐下摇椅上坐着,手上抱着乌云,今日阳光甚好,他更懒得动弹。
前两日他才给这两只小东西取了名字,黑的叫乌云,白的叫雪球,因这名字起得太直,还被贾宝玉笑说真真大俗至极。
贾环才不理他,方才薛玄就说他名字起得很好,还说往后皆要这么叫。
不管贾家众人是如何的心急如焚,等再得消息的时候也是两个时辰往后了,贾母与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并一众姊妹等都坐在荣庆堂内。
赖大等四个管家欢天喜地跑进来报喜,说原是大小姐贾元春得圣上隆恩,现已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贾母众人喜不自胜,贾府上下亦是兴高采烈,赖大又道,“老爷见过圣上,又往东宫老圣人那里谢恩去了,还请老太太、太太们也齐去才好。”
于是贾母与邢夫人、王夫人并尤氏四人皆换了命服,外头已经备好了四顶大轿,贾赦贾珍贾蓉几人也一道跟随前往。
这样大的喜事,宁荣二府上下所有无一不欢欣雀跃,欢声笑语恭贺之声络绎不绝。
只有贾环一个,已经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睡着了。
他坐的这地方也巧,旁边放了个龙眼木长方高花几,上面摆了一盆花开正盛的金盏银台,花几将摇椅挡着,这样欢天喜地的竟没有一个人顾及起他来。
薛姨妈本在屋里与李纨说话,姑娘们也都聚在一处,如今贾母等人不在,这屋里就她一个长辈,少不得多看顾一些。
打眼看了一圈,发现贾环不在,原都在前院和老爷们一处。如今荣禧堂撤了席,宝玉也回来了,只是不见贾环。
正要让人出去找一找,宝钗却拉住了她,“哥哥也在外头呢。”
薛姨妈想那孩子冬日里不爱动弹,说不定回了甘棠院也未可知,便让同喜先去知会赵姨娘一声,就算贾环没回来也好叫他母亲知道。
这边贾环睡得正熟,晴雯到处找人不见,正巧往荣禧堂来的路上遇到玉钏儿,“三爷可还在那儿?”
“还说呢,躺在廊下醉翁椅上睡着了,让人好找。”
晴雯得了消息,便往荣禧堂去寻贾环,进了院门还没见到人,仔细看才瞧见那人窝在个古怪偏僻处。
绕过高花几晴雯才瞧见人,他也算会躲懒,身子溺在暖阳里,脸藏在阴影处,倒不会叫日光刺着眼。
他身上盖了个厚实的雪灰织金缎白鹤银狐斗篷,只露出半张小脸,就这么胡天胡地的睡着了。
“三爷,三爷……醒醒,姨娘叫你回去呢。”
晴雯轻唤了几声,贾环才慢慢醒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发觉手里空了,“乌云呢?”
他坐起身,又奇怪道,“这是谁的衣裳?”
“我的爷,青天白日的,您睡也睡得明白些。”晴雯拾起斗篷,又扶他起来,“是不是脚木了?”
贾环点点头,“什么时候了?”
晴雯蹲下身给他捏了捏腿,“未时三刻了,薛姨妈以为你回了院子,让人去问姨娘,才知道你还在这儿待着。”
薛玄抱着乌云从另一处小门进来,还未至行游廊拐角处,远远便看到贾环已经醒了,于是将狗崽子放到地上拍了一把它的屁股,“去。”
乌云回头看看他,“汪!”然后迈着四只腿屁颠颠地往贾环那边去了。
贾环忽地听到乌云的叫声,便往连廊小角门那边看去,没见到什么人,却看到一只黑乎乎的狗崽儿啪嗒啪嗒地往这边跑。
“怎么到那儿去了,可亏没跑远。”晴雯过去接了一把,将乌云抱了起来,用帕子擦了擦它的爪子,才放到贾环手里。
看着这小东西只知道吐着舌头傻笑,贾环抬手就往它耳朵上轻轻捏了一下,“笨死了,你还知道回来?”
“汪呜!嗷……”乌云摇摇脑袋,讨好似的往贾环指尖舔了两口,然后趴在怀里乖乖不动了。
“得了,回吧,这一觉睡得太沉,头昏得很。”
晴雯拿起臂弯里挂着的斗篷,“只是不知这是谁的物件,瞧着也不像是宝二爷的……”
贾环回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衣裳,“先拿回去罢。”
…………………………
次年春日,贾琏与黛玉从扬州归来,提前半月便传信交代归家行程。
林如海在黛玉的尽心侍奉下如今已经大好,病愈时正好凛冽褪去,春光慢至。
贾琏便带着黛玉辞别扬州,沿水路上京来了,正巧遇到她幼年之师贾雨村上京补缺,于是也一道同往。
到家这日是个晴天,与黛玉一同来的还有一位稍有年纪的老妈妈,贾母自然将她好生安顿了下来。
数日未见,黛玉与贾母、众姊妹正有说不完的话。
她从扬州家中带了许多古书纸笔等物,具已做好了份例,一一亲送与宝钗、探春等人。
“环哥哥呢?怎么不在?”
贾母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轻轻摸了两下她的头发,“环儿今日到家学中读书去了,还未下学呢。”
宝玉将黛玉给的东西仔细收好,数月未见,他本有许多话想要与她说,如今见了面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愈发呆了?”黛玉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便想这定又是不知想什么自己呆住了。
宝玉回过神来,拉着她到一边说话,众人知他二人亲厚,只当寻常。
“妹妹在扬州可好?咱们不在一处,我心里总是挂念。”
黛玉轻轻撤回了手,她在家中之时何尝不是心中挂念,夜里亦是愁思满怀。
如今听了他这话,羞也不是悦也不是,轻声道,“谁叫你念着我了,若是思过了病,倒是我的不是了。”
宝玉弯下腰看着她侧过去的脸,“是我单要念着你的,就算害了病也是我满心情愿的。”
“呸。”黛玉耳颈微红,将他的脸推过去,“离得远些,像什么……”
“难道你还要与我生分了不成?”
黛玉往外踱了两步,声音放得很轻,“现在又说什么生分不生分的话,叫人听了还不知怎样。”
宝玉不明白她的意思,正要再问,她已经往宝钗处去了,只得作罢。
…………………………
贾环知道贾琏和黛玉回来了,归家时先去了一趟凤姐处,知道了林如海病愈的事,如此便晓得以后境况进展再不会一样了。
甘棠院中赵姨娘正接过紫娟送来的匣子,“林姑娘有心了,环儿今日到学中上课去了,等明日再去谢过姑娘。”
紫娟满面笑意,“不妨事,姑娘是知道三爷的。”其间又寒暄了几句,便离了。
赵姨娘坐在桌边,又拿起匣子看了看,正好这时贾环回来了,“瞧什么呢?”
“林姑娘给你送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呢。”
贾环脱了银鼠披风,坐到榻上拿过匣子打开。
最上头是一件青玉双鹤笔架和白石竹节小镇纸,边上隔开的小盒里放了一块渊云墨,再就是一叠羊脑笺并两本古籍。
他拿起那墨看了两眼,“这是用心了。”
赵姨娘不懂这些,但贾环说好那便是好的,“林姑娘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家世清贵,只可惜早早没了娘。幸而如今她父亲还在,往后也有个倚靠。”
贾环嗯了一声,让晴雯把东西好生归整了放在书房里。
“今日读书定是累了,不如早些用饭歇了罢。”
那边云翘从外头领了才用过饭的乌云和雪球进来。
两只犬儿如今已比才来时大了好一圈,不能再叫人一只手捧着了,性子也比从前调皮许多,唯听贾环的话。
“一头的灰,又跑哪儿疯去了。”贾环嫌弃地拿脚尖蹭了下雪球的下巴,“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只白狗?”
“汪!”雪球眼睛亮晶晶地,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乌云乐颠颠想凑上来亲近,被贾环用另一只脚抵住,“以为自己生得黑,我就看不出来你也脏?”
赵姨娘笑了两声,“日头好的时候洗洗就是,小狗儿哪有不活泼的。”
贾环手上不想摸这两只小脏狗,但是心里又是想的,两相纠结下便开始胡言乱语,嘟嘟囔囔的,“都赖薛玄,也不说来把狗抱走。”
“他若是明日来把狗抱走,你还不知怎么骂他。”赵姨娘最是知道贾环的,他心里别提多喜欢这两只小东西了。
“哼。”贾环被说得不大乐意,草草吃了顿饭,就回屋睡下了。
他并不知道,此时的荣庆堂内有两个人又生起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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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黛玉自进贾府后便住在东次间碧纱橱内,那碧纱橱本是宝玉所住,贾母原意是让宝玉搬出来后与自己同在西暖阁里。
只因宝玉说自己住在碧纱橱外的大床上很好,不必挪动,反倒闹得不安宁,于是贾母便依了他的意,这几年也就如此过了。
如今二人渐渐大了竟也不防。
此次与黛玉同来京城的那位孔妈妈当晚便将此事与贾母提了,“姊妹兄弟间亲近是最好不过的,只是年岁上一日大似一日了,咱们哥儿又是位尊贵人,就这么住着也实在不像。”
贾母思量过后便道,“你是个明白人,又为他们着想,原是我舍不得玉儿,即便是……如今是也该打算起来了。”
因为黛玉独一人在贾府,贾母终究万般不舍地将她留下了,只让宝玉挪到刚修葺好的外书房花罩后头去住,到底还在一个大院里。
宝玉本在黛玉房中与她说话,猛地听麝月这么一说,从座上起来愣了愣,“好端端搬什么呢?我去问老祖宗去。”
“搬了也好,如今你我大了……”黛玉喃喃道,这原是在家中时孔妈妈曾与她先说过的,无论如何,彼此尊重些也利于往后。
那宝玉听她如此说,却一下痴了,思忖之间也不知是想了什么,转头便对着黛玉冷笑道,“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姑娘如今是打定主意要远了我,要分开从此以后就撂开手!”
黛玉陡然听了他这话,眼眶一下红了,心下又气又恼又怒又怨,一口气强忍在胸口连连咳嗽起来。
气在他红口白牙说出的蠢话,恼他与自己相识相知相处几年竟如此不懂自己的心意,又怒他此番疾言厉色叫人心寒,怨是怨在自己白白操心……
紫娟连忙拿了茶水来给黛玉喂下,又坐在一旁替她拍背疏怀。
宝玉最怕她生气,最心疼她不顾自己的身子,见这情状又想到是自己惹出来的,只恨不能就地死了。
他半跪在床前,急得一头汗,“别人不知道我,难道你也不知道我。”
黛玉连午后吃的药也吐了出来,好容易止住了咳,又伤心地哭起来,“撂开手就撂开手,你也不用在这跟我闹,我此刻死了就是合了你的意了。”
她这话说得割心,宝玉有些喘不过气来,手上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裳,“你说这话便是让我入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人身!何苦来!”
麝月见闹成这样又连忙出去叫人,袭人听到动静赶了进来,“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看屋内的场景,一个哭得肝肠寸断,一个急得满面涨红,她拉过宝玉的袖子将他拽到一边,“我只当是你的不是,姑娘的病你素日是如何心疼,今日竟也不管不顾了?”
宝玉被她说得难堪,方才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时气急了说出那样的话。
“好妹妹,今日全是我的错,反正明儿我也搬出去了,不叫你看着心烦。”说完这话,他便失魂落魄地离去了。
黛玉听他这话,一股气堵着千万般不顺,只能揪着心口躺下了,面向床里低声哭着。
袭人左右看看,叹了口气追着宝玉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