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大淳朝自今上登基后的第一次春狩。
天子携宗亲近臣,文官武将,浩浩荡荡几千人马车轿,并皇帝近卫五百,禁军两千。
穿过大半个京城,自北午正门出城,向着阜临围场而去。
各个世家子弟都在自家的马车中,也有些武将之子与其父骑马随行,十分肆意。
贾环昨晚和几个丫头摸骨牌到子时才睡,天不亮就被叫了起来。
王熙凤让平儿亲自来看所带之物可有缺漏,又不断地派人来甘棠院传话提醒时辰。
她起得比要随行春狩的贾环还早,宝玉那里上下打点有老太太安排,虽并不用费神,但也叫平儿去跑了一趟才安心。
何况贾环这里只有个赵姨娘,他自己又是个随性的,少不得多看顾些,太太也让金钏儿来瞧了瞧。
贾环出门的时候还听到那院里王熙凤发火的声音,好像是谁把放在马车上的茶炉子摔了。
如今荣府可以随行的人中,贾琏贾政有外务在身,贾琮贾兰尚不足十岁。
若放在去年,说不定只有贾赦带着贾宝玉,未免寥落,好在如今多了个贾环。
东府里有贾珍带着贾蓉和贾蔷,只是两府在长长的随行队伍里分开了,并不挨在一处。
“听说阜临围场在骞元山,不知何时能到。”贾宝玉坐在车内,对面是一启程就睡过去了的贾环。
贾赦坐在中间,慢慢地喝着一盏茶,“大半日还是要的,等到了围场,进了营帐,便能歇息歇息。过了首日庆贺大典,要狩猎也是后日的事了。”
队伍行进得十分稳当,圣驾出行的这条路早在月前便有人提前整理过,免得颠簸了贵人。
贾环一觉直睡到申时一刻,阜临围场已经近在眼前了。
贾宝玉给他递了些糕点,贾环就着茶水用了一些,到底因为长久坐车显得没什么精神。
夕阳西下,他掀开帘子透过小窗往外看。
长长的队伍在林间蜿蜒像一条火龙,远远能看到扎营的地方传来光亮。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停走走,这便是最前面已经到了地方了。
又等了许久,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贾环坐得屁股都僵了。于是他就蹲门边上,和自家的车夫说话,顺便看看风景。
乌云和雪球昨日被薛玄接去了,说等今日进了营帐再放回来给他。
骞元山景色秀丽,老圣人还在位的时候春秋两季都要来此巡狩。
此地有七十二处小围场,每次围猎都只选在其中几处,等下次再换一换,也方便野兽繁育。
不知等了多久,贾府的马车才被禁军带着在营地外停了下来。
“还请里头将军爷与小公子下车,随咱家前往所宿营帐。”
贾赦便带着宝玉和贾环下了马车,外面各家车前都站了两位内侍官。
贾环随意看了看,便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面容。
围场草原十分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北边与东边远看皆是茂密山林,空气倒是十分清新。
不远处已经搭起了数顶营帐,灯火辉煌,围着最中心明黄色的主帐。
“各位大人与公子们的营帐不在一处,这边请。”内侍官对着贾赦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该嘱咐的话在家中早已说过了,贾赦便随内侍官往北边走了。
宝玉和贾环自然就跟着另一位往南边去,一路上也见到了不少与自己同龄的世家公子。
贾环在车厢内睡得腰背酸痛,面色实在说不上好,于是一直半垂着脑袋,亦步亦趋跟着前面的宝玉。
“陛下说了,年轻公子们人都活泛,不必叫跟家中亲长拘在一处,所以便把两边营帐划分开了。”
宝玉点点头,因为前一日被老太太和王夫人耳提面命过,于是十分谨慎,没有多说话。
内侍官将二人带到一顶白青营帐前,“二位请在此歇息,稍后会有人送来饭食。”又指着站在帐前的一名小厮,“他叫李素,有什么所需所用,公子尽管吩咐便是。”
他虽话这样说,但想必也不会有人在这种地方摆架子耍威风。
贾环轻轻碰了碰贾宝玉的后腰,宝玉回过神来,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并道,“有劳您走一趟。”
内侍官笑意盈盈的接了,“小公子也忒客气了些。”又对着那小厮嘱咐了几句,让小心伺候,便退下了。
贾环目测了一下,这边营地的每顶帐子所间隔大约二十米左右,显得很有余地。
帐前的小厮掀开帐帘子,二人走了进去,内里的布置十分整洁雅致。
两张罗汉床列于两侧,各自有一扇屏风格挡,地上铺着毡毯,中间是桌椅书案软榻等物。
“宝哥哥,我睡那边。”贾环指了指右边的床榻,他们的包袱行装早已有人放进帐中,他拿了一身轻薄的月白小衫,便到屏风后换了。
宝玉在帐中四处看了看,“虽与家中不能比,但也十分用心了。”
贾环连忙咳了两声,“我有些渴了,二哥哥让人将帐中的茶炉子烧起来,煮些茶喝罢。”
听到宝玉答应的声音,贾环换好衣裳坐在床边,脱下软靴罗袜,赤脚穿了一对木屐。
等到茶煮好后,外面的小厮也将饭食送了进来,贾环有些头疼,只略微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送些热水进来洗漱吧。”
“是。”李素收起食盒碗筷,领了吩咐下去了。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贾环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却听到了薛蟠的声音,“环儿?宝玉可在?”
贾宝玉将正在看的诗帕子放进怀里,“可是薛二哥哥在外头?进来吧。”
薛蟠得了回应就带着乌云和雪球掀帘子走了进来,两只小土松动动鼻子,便朝着贾环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
“汪!嗷呜呜……”
贾环倚在软枕上,手撑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只狗冲了满怀。
“……”看着自己衣衫上的几只爪印,再看看两只眼睛亮晶晶,直摇尾巴的狗,他到底没有生气。
“怎么了,薛玄虐待你们了?今天对我这么亲。”伸手勾了勾两只小家伙的下巴,被舔了一手口水。
薛蟠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又笑着来寻贾环,探头探脑地,“环儿,哥哥让我给你带了花生酥酪。”
贾环把手放在乌云脑袋上擦了擦,抬头看他,“花生酪,可是放的桂花蜜?”
外面宝玉掀开食盒看了看,“是荔枝玫瑰酱,正是你喜欢的。”
“是呢,快起来,总不能到了这儿还总在床上赖着,等会儿咱们逛逛去。”
贾环摇摇头伸了个懒腰,“头疼,你们去吧。”他踩着木屐站起身来,绕过屏风坐到桌边,拿出那碗花生酪,“好甜的味道。”
薛蟠今日穿了一身骑装,身姿英武,他趴在贾环边上,“东边的林子里有汤泉馆,都是收拾好的,等明日你也去泡一泡。”
“幕天席地的,野人一样,我才不去。”贾环用了两口花生酪,心情好了许多,“你和玄哥哥住在一处?”
“哥哥是有爵位的人,自然与我们不同,我和舅舅家的表兄在一起。”他又指了指营帐外面,“陛下宽厚,戌时前允许我们在外随意走动,我来的时候见到一些人往东边去了。”
薛蟠和宝玉坐着陪贾环说话,看他用完了吃食,换过衣裳上了床榻后才退出营帐,将两只狗崽子留在帐内陪他。
…………………………
次日卯时三刻,晨日初升,天光渐亮。
贾环与宝玉洗漱完毕,由内侍领着离开了营帐,往最近的一个小围场去,那里早已搭好了给陛下准备的御座高台。
他今日难得穿了一身银红底子织金竹纹箭袖,卷纹青玉带将腰衬得极细,长发高高束起,戴着缠丝镂金冠,额上勒着一条珍珠坠珊瑚抹额。
“环儿,你今日真好看。”即便与贾环朝夕相处,贾宝玉还是常为他的相貌惊叹,更何况他此刻的衣着与往日里大不相同,另具一番风流动人之态。
贾环扯了扯领子,他从来都是穿襕衫宽袖袍的,因为年纪小还留着长生辫,在家中头发也未完全束起过,的确是头一次如此打扮。
“还不如我从前的衣裳穿着舒坦。”
宝玉笑了笑,“难得嘛,虽说你不必投壶赛马与那些粗人混在一处,换换心境也是好的。”
二人到了众世家公子落座的围场,已有些人早到了,陛下未来之前一个个都安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贾环能感受到有许多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略有不快,偏宝玉这个呆子还不知。
“有好多人在看你呢,我看如今这里坐着的,再加上昨晚和薛二哥哥在东边林子里见到的几个都不及你,果然还是环儿生得最好。”
“宝哥哥。”贾环给他倒了一杯清茶,“你是不是渴了?快喝些茶。”
“好像是有点渴……”宝玉端起白玉盏抿了两口,“这茶不错,你也尝尝。”
慢慢地左右两边的桌子都坐了人,宝玉左侧坐着的是翰林学士原皓问的嫡孙。
贾环右侧的是钦天监正汪家的两位公子,几人在落座时皆对二人点头示意,举止间十分有礼。
大概等到辰时一刻,远远见着陛下的銮驾浩浩荡荡过来了,长长的仪仗一眼望不到头,近卫队的各色虎旗在风中整齐飘扬,十分庄重严肃。
“参见陛下,万岁万福。”几千人高呼帝王的场景就在眼前,贾环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了他此刻所生存的时代。
上位者的权利是如此地不容置疑,像一座大山足够压弯你的脊梁。
当今天子尊号承湛,正值春秋鼎盛,不惑之年,他不仅身材高大魁梧,容貌亦十分出众。
承湛帝高坐在御制紫檀木雕寿山龙纹宝座上,垂着眼略看了看底下跪着的文武百官与世家子弟,沉声道,“起身罢。”
众人得了恩典,连忙齐声谢恩,这才各自坐回自己位上。
贾环轻瞥了一眼上面坐着的皇帝,亦不敢多看,收回目光的时候与御座右下方坐着的薛玄对了个正巧。
今日薛玄穿了一身墨色云纹箭袖,长发由银冠束起,不似他寻常一派的温和风雅,却很有几分深沉凌厉。
像是看出了贾环心中所想,薛玄蓦地轻笑了下。
“?”贾环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立刻收回了视线。
礼乐声渐渐停了,承湛帝抬了抬手,近侍官便高声道,“今日马球三场,驰逐一局,各位大人公子若有心比试一二,还请到秉笔处登记。”
此话一出,便有几位年轻的武将退身往秉笔太监坐着的小帐内去了。
贾环这边年十五以上的世家子弟也蠢蠢欲动,他在其中看到了沈昔和谢修的身影。
“这下有得热闹了,环儿你说是不是?”
贾环点了点头,“反正咱们就只管看着。”从晨起到现在都还未进食,他便拿了面前放着的玉露松瓤卷,就着热茶用了一小块。
小桌放着锡金茶炉和各色面果子与糕点,样样精致,光是看着都叫人赏心悦目,果然宫里御厨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怎么没见到蓉儿。”
宝玉往马球场围栏边指了指,“在那儿呢。”
贾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了贾蓉和贾蔷,正在挑选马匹,“听说此次春狩陛下准备的奖赏十分丰厚,想必只要是有几分把握的都会上场。”
“我是不善此道的,否则也赢个彩头回去给林妹妹看看。”
“嘘。”贾环以指抵唇,“宝哥哥,在外头休要再提家里姊妹们的名讳,显得不尊重。”
宝玉愣了一下,遂正襟危坐,“还是你想得周到,我省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