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场中夺目者众多,圣上虽也出言表彰,却没有单独宣过谁上前说话,贾环是头一个。
不止年轻的世家公子们,连文官武将,王亲贵臣,都不禁侧目。
德禄立刻让换了一首更欢快的庆乐,“陛下恩典,诸位不必拘束。”他这话说完,下面立刻又恢复了十分的热闹,一派的攀谈嬉笑,和意融融。
贾环一路被内侍恭恭敬敬地请到了高台大帐前,又由天子近卫搜了身,“请。”
御前帐内现下只坐了皇帝和三皇子,还有薛玄和水溶。
另有两个空座,一位应当是五皇子,还有一位不知是谁的。
承湛帝正靠在扶手上和薛玄说着什么,见贾环来了慢慢坐直了身子。
“学生贾环,恭请陛下圣安。”贾环不禁在心里骂了两句,前头还在说腿酸,现在偏要他上赶着来下跪。
承湛帝神色和善,温言道,“起来吧。”
“谢陛下。”贾环谨遵着面圣的规矩,安分地起了身。
“抬起头来。”
贾环微微抬头,又不敢直视圣颜,只好把视线注意点放在龙椅的扶手上。
水溶这才认出这是他当初在宁国府出殡那日上见到的人,“这不是……”感觉身旁薛玄看了自己一眼,他又立刻收了声。
承湛帝见他容色绝尘,双眸清明,言谈举止进退有礼,于是十分满意,“果然是好孩子,见你年纪还小,可有字了?”
“回陛下,学生从前一病好些年,家里老太太为着好养活,只让叫乳名,所以未曾取字。如今进了学堂,也请人择了些字,只是还未定下。”
水钧知道他和薛玄亲近,难免抱着探究之意多看几眼,虽方才听德禄说过他生得好,却抵不上如今这一见。
水铮间隙中去后间更衣,回来便看水钧正盯着贾环出神,“三哥?”
“啧。”水钧被他吓了一跳,手上不自觉摸了摸耳朵,觉得有点热,“你什么时候出去的?不声不响我都不知道。”
那边皇帝心情大好,兴致上来了便要给贾环赐字,一边摸了摸下巴一边说道,“今早起来看了两句词,有一句‘庶几夙夜,以永终誉’我记得清楚……再添个‘仪’字,取品容端美之意,夙仪二字可堪与你相配。”
这是天大的荣耀,贾环立刻跪下道,“学生叩谢吾皇圣恩,万岁安康。”
底下的人虽不知上面的境况,却也能看出圣心大悦。
“你姐姐入宫多年,品德出众,侍奉东宫亦十分尽心,很得老圣人喜爱。届时省亲归宁,你们也好聚聚思亲之情。”
贾环知道大姐姐性子贤德敦厚,又精通诗书文采,得宠也是应当的事。
承湛帝想了想又道,“德禄,将上好的文房四宝与贡墨备上两份递到荣国府,赐予他们兄弟二人,以表嘉奖。”
府中上下都面上有光的事,贾环自然谢恩还来不及,只恨怎么方才不叫宝玉一起上来,偏让他一个人在这跪来跪去的。
好在皇帝身边的德禄很有眼色,记着他身子不好,连忙扶了又扶。
承湛帝后又温声问了些读书认字之事,也皆是应对得宜。
等贾环谢完恩退回席上,宝玉拧着眉头一脸担忧,“怎么了?可是圣上怪罪什么了?都问了什么话?”
“好哥哥,你回去就等着老太太、太太夸你罢,老爷知道了也高兴。”他将陛下为自己赐了字,还另有赏赐回府的事儿告诉了宝玉,果然他顿时笑意满面,转忧为安。
“难怪去岁冬日里咱们去清虚观祈福,那张老道见了你直说你命好,前几年受灾受难都是应的,只管后福无穷。”
宝玉又挨近了贾环,小声道,“如今除了两位皇子,只有永宁侯和北静王,还有定城侯的字是圣上亲赐的。”
“现下又多了个你,瞧你福气多大。”
贾环心里叹了一声,怕今日太惹眼了招人记恨,只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往后更低调些才行,于是笑了笑道,“西门外牟尼院的师父还说我恐怕后嗣艰难,坎坷不定,这你怎么不论?”
那院中有一位释音师太,极精演先天神数,他和宝玉一道去上过香。她见贾环有缘,便为其批了一卦。
只是卦象中解出来有两句不太好,二人回府也并未敢告知老太太。
“批命这种事,咱们只捡好的听也就罢了,其他的也说不得算不算数。”这话说起来有些忌讳,宝玉便连忙扯开了话头。“只是你这字却好得很,老爷不知多高兴呢。”
他们两个都得了圣上赏赐,环儿还被赐了字,老爷也能高兴些日子,免得回来又责问他功课。
贾环思量着自己才得的字,没琢磨出圣上有什么别的提点警醒之意,才慢慢放下心来。
等回过神来又发觉口干舌燥,遂牛饮了两杯清茶也不解渴意,正巧御膳司的人给众人送了杨梅甘茶来,他喝下才舒服了。
“这会子怎么赐了这个下来,都要散席了。”
“滋味倒不错……”
听着旁人絮絮的讨论,贾环盯着盏中温凉清甜的淡红茶汤发了会儿呆。
“明日巳时一刻开始狩猎,陛下亲自观围。还请诸位今日回去好好歇息,一举夺魁,晚间还有专为各位公子准备的夜宴在西营恭候。”
高台上的天子起身离去了,众人自然又跪送一番,直到仪仗队消失在视线中。
将要散席,周围人群便有意无意涌向贾环身旁,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青年贵族,都有凑上来说话的。
贾环好声好气与他们客气恭维了半晌,最后还是靠在宝玉肩上装得要晕不晕的,又被贾蓉贾蔷二人半抱半背着挤出人群,这才躲掉。
他也实在是累了,就直接趴在贾蔷背上睡着了。
“环儿今日定是劳神了,所幸晚上不是什么正宴,若有人问起就说他身子不适去不了了。”
回到帐中把人小心放到床上,贾蓉帮着脱靴去冠解了抹额,宝玉给他盖了被子,“也只能这样了。”
乌云和雪球出去玩了,不然这两个大半天没见贾环,定然要闹他玩耍。
“得了,我们都出去,他这会儿指不定睡到什么时候去。”
贾蓉在帐内点了安息香,“我让人拿银子到御膳那边给他另做了饭食,等醒了再传罢。”
宝玉也晓得,因着有龙禁尉的牌子,贾蓉在这儿自然比他们好说话些,而后几人便默声退出去了。
贾环这一觉不仅睡过了午饭,也睡过了晚饭。
帐内只有屏风后面的桌子上点了一盏小烛灯,他揉揉后颈,觉得现下精神好多了。
于是起身下床脱了箭袖,换了一身烟紫长衫,松松阔阔的,腰间束着海棠銮绦。
发冠抹额都去了,高高的马尾睡得稍松了些,却也正好合了这身衣裳。
他穿上真丝软履,掀开帐子走了出去,门口站着的李素轻声道,“公子醒了,方才有吩咐,说等您醒了传饭呢。”
“嗯……那便传吧,他们人都去哪儿了?”
外面的人又如实道,“西边大营有篝火晚宴,都往那边去了。”
“方才您睡着,荣府里赦大老爷来看过,侯爷来看过,还有保宁侯世子和薛家二爷也一道来看过。”
贾环愣神片刻,“哦,先传饭吧,我有些饿了。”
一碟胭脂鹅脯,一碟糟卤鸭信,一道炙羊肉并一碗鸭子肉粥。
“今日的菜分外合我心意。”
厨房里送饭食来的人笑着说道,“都是蓉大爷特意吩咐的,还望公子不嫌咱们手艺粗陋。”
贾环笑得温和,“他是个有孝心的,你们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千好万好,有劳您跑一趟。”
“哎呦,能伺候您是咱们的福气,您慢用,小的这先下去了。”说完便退了出去。
看来今日庆典上发生的事,已经传遍大营了,贾环脑子里想着事情,饭也吃得慢吞吞的。
帐外薛玄身边的芦枝来了,“侯爷传话说,三爷若是用完了饭,可去汤泉馆泡一泡,松筋解乏是最好的。”
“一路慢慢走过去也能消消食儿,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
贾环放下碗筷,掀开帐帘子的一角,“劳你回去替我谢过玄哥哥,我一会儿就去。”
芦枝又双手呈上一小瓶药油,“若是觉得双腿酸痛,这个最是管用,也是侯爷特意吩咐的。”
“好浓的药气……”贾环才接过来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油香味,不免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
“就是好药呢,侯爷怕您不愿意用,说这药今夜用上明早那腿保管就不痛了,难闻也只一次的事儿。”
好说歹说的,贾环总算收下了,芦枝办完了差事便沿着来时路悄悄离开了。
今日西大营有专为世家子弟们办的篝火晚宴,其余亲贵大臣也都在陛下主帐前的长桌宴上,汤泉那儿定是无人的,难怪薛玄让自己这时候去。
“那便去吧……”
让李素收拾了泡汤泉要用的东西,他便带着人出了营帐,往远离人群的地方去了。
一路倒也灯火不断,因着阜临围场景色宜人,所以夜晚也别有一番味道。
“听说此处的汤泉还是太祖时候修建的,如今已好些年了。”
李素执着一柄八角宫灯走在侧方引路,闻言道,“是,老圣人在位的时候又重新整修过,多添了好几处池子。”
这一路上也有许多石柱灯,就是林子里树木长草有些密,难免有些飞虫绕在烛火旁发出絮絮的声音。
夜间的空气带着微微湿谅的味道,很是清新,贾环拢了拢肩上的披风。
远远见着一处亮堂堂的地方,便是汤泉所在。
见有人这时候过来了,看守的人忙迎上来,“里头都准备好了,公子请随我进来吧。”
这汤泉馆不比旁的地方,是高高的木篱笆圈起来的一块地方,从门口进去不用几步便能见到温热的汤泉池子。
方形的池子一面留出供人下水的玉石台阶,台阶前是放衣物的乌木台。
又有一扇花鸟刺绣五曲屏风将整面围住,其余三面皆放置半人高的假山石以作遮挡,旁人无可窥探。
李素将带来的东西并换洗衣物等都在乌木台上放置好,“公子,我在外头候着。”
贾环解了披风给他,然后走进了屏风内。
想来是仔细收拾过,里面十分洁净,四面玉石砌成的池子里盛满了温热泉水,假山石上定着烛台,暖黄的光映照着这一方水池。
坐在池边的梨木椅上解了衣衫和鞋袜,贾环踩着玉石台阶进了水池,温度正好的热水从足尖慢慢没过双腿和腰腹,一直到锁骨之下。
“嗯……”他舒坦地发出一声喟叹。
趴在光滑的池沿上发了会儿呆,贾环才看到最里头的那面山石里被凿出一个平整的壁龛,里面放了个不大不小的食盒。
他慢慢移过去拿出食盒,打开是一碟山楂软酪和一盏杏仁茶。
甜滋滋地喝了两口杏仁茶,外头突然传来了些动静,贾环一边留意着,一边捏了块软酪放进嘴里。
像是有谁来了,他听到那看守接待的人毕恭毕敬的声音正说着什么,有了些脚步声,然后就是外面李素的声音,“奴才请五殿下安。”
随后是一声低沉清冷的,“起来罢。”
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恢复了安静。
贾环回想着白日里见到五皇子的模样,是个看上去很不好亲近的人。
当今圣上如今只得两位皇子,这二人性格可以说是截然相反,不知往后是谁得以承继大统。
暖融融的热气熏着,贾环趴在食盒边上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