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真的吃到了呀。
毕竟糖葫芦、糕点、冰酪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
在外凶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的东厂督主周遇之看到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小脸上的期待笑容,还听到他奶声奶气地喊自己‘爹’,根本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所以还没等周冬冬说第二次,他就示意下人去准备了。
东西端上来后,他就安静地看着周冬冬吃。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能言善辩,走一步看三步,脑海中时刻思考着事情利弊,且最不喜欢属下做无用之事的东厂督主周遇之,不但从见到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就好像失去了言语和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现在居然看一个小孩吃点心看得出神。
要知道他不单是东厂督主,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两个位置中的任意一个,都能让他忙得脚不沾地,更何况是两者叠加。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时常将自己分成两半,白天在宫中,夜晚在东厂,每天睡不满三个时辰,书房的灯一亮就是一宿。
如今居然有闲情看一个小孩儿吃点心?
偏偏这个小孩儿还不安静。
他不但不安静还喜新厌旧,说好了想吃面的,但当一小碗香喷喷的鸡丝面以及几样配菜、点心等端上来之后,他的目光就移不开了。
因为这个看起来好好吃,那个看起来也很不错呀。
可太多了,冬冬吃不完。
爹说了夹到碗里的就要吃完,不可以浪费食物,因为农民伯伯种地很辛苦的。
于是周冬冬灵机一动,每样都先夹了一筷子递到周遇之的嘴边,非要他吃了自己才吃,到了后来还‘你一筷子我一筷子’。
最后只在早上用了两块糕点垫肚子的周遇之在丫鬟们惊讶的目光下,吃了鸡汤面、生糖糕、五香糕、羊肉水晶角儿、胡椒醋鲜虾、冰酪、糖葫芦等等。
周府的厨子来自宫中,而御厨做菜讲究小而精,所以种类虽多,分量却并不多。最后饿了一路的周冬冬吃得肚皮滚滚,而周遇之也吃了个半饱。
吃完后,一人手里端着一杯香香的热茶。
周遇之喝起茶来慢条斯理,这是他在宫中养出来的习惯,也是在宫中学会的礼仪,做什么事情都讲究‘不急不缓’,喜欢谋定而后动。
但周冬冬就没有这么讲究了,他端起杯子就是吨吨吨。
喝完后他还潇洒地一扬手。
“再来一杯!”
随即杯子又被满上了。
从壶中倒出来的茶水温温热热的,在瓷白的杯子里呈现出好看的淡红色。并且还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冉冉直上,很显然泡茶用的茶叶并不是什么凡品。
不过周冬冬并不懂这些,他只知道今天的水香香的,很好喝,而且杯子也很好看。于是他在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自己的杯子凑到了周遇之的杯子旁边,高兴地道。
“爹,我们来干杯。”
干杯?
周遇之有些莫名所以,遂问:“何为‘干杯’?”
“就是这样呀!碰一碰!”
周冬冬虽然觉得爹今天怎么笨笨的,连干杯都不记得了,但还是高兴地将自己的杯子和周遇之的杯子碰了一下。
啪嗒。
在杯子触碰后发出的清脆响声里,举着杯子的周冬冬振振有词,奶声奶气地道:“干杯!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哦。”
这又是什么歪理?
看着咕噜咕噜又是一顿喝,喝完后还高兴地亮杯底给自己看的周冬冬,周遇之想了想,还是在他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抬起另一只手的袖子,如饮酒一般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他也亮了杯底,引起一声欢呼。
“哇,爹好帅!”
周冬冬的眼睛亮了起来,啪啪啪地拍了好几个巴掌。
他觉得爹刚才那个用袖子遮住杯子,然后仰头一饮而尽的动作好帅气啊,非常好看非常帅!让冬冬看得移不开眼睛,而且这动作以前没见过。
冬冬也要学!
冬冬也要变得帅气!
于是他也学着周遇之的动作,抬起小袖子遮住半张脸,然后吨吨吨,完了还把自己空荡荡的杯底亮给周遇之看。
“好茶!”
只可惜精通礼仪的大人做起来潇洒自如的动作,由他这个五短身材的人来做,就一点都不显得潇洒,只有纯然的可爱了。再加上那古灵精怪的动作,那偷偷瞄过来“小心观察”的眼神,只会让看到的人内心发笑。
周遇之便是如此,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而后随着一杯杯茶的下肚,以及小孩儿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神奇地让周遇之觉得心里暖了起来,还回忆起了自己还在周家屯的时候。
父亲周日新是村里的村塾先生,他惯常爱板着脸说一些‘子曰’的大道理,最大的希望是他们兄弟能够出人头地。
母亲云氏性子温和但不识字,只是一个普通村妇,日常在家相夫教子。
大自己两岁的兄长周融老实又憨厚,虽然书读得没有自己好,但有什么事总是他顶在自己前头,有什么好东西都会让着自己……
若不是命运在他八岁那年发生了转折,有贪官污吏克扣修缮堤坝的银子,导致一场大水淹没半个青州,最终波及到了位于青州边界的周家屯。
而后全家在逃难途中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最终只剩下自己一人,那他现在也已娶妻生子了吧?
没准长子也会取名为‘周冬冬’呢。
可惜没有如果。
周遇之收敛住了脸上的笑意。
他放下杯子,盯着喝茶喝得正开心的周冬冬看了一会儿。
虽然眼前的孩子喊自己‘爹’,并且对周家的事如数家珍,自己看着他也觉得很亲切,想要跟他多说说话,但他深知两人没有丝毫关联。
太监怎么可能有儿子?
所以这个孩子的出现,不过是有心人的算计罢了。
经过了这么久,他当众喊“爹”的事,势必已经传入了有心人,特别是始作俑者的耳中了吧?而自己那些中用或不中用的属下们,估计也正焦急地等待着向自己汇报调查结果。
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等抓到了那幕后之人,就给他留一个全尸吧。
周遇之冷酷地想着。
至于眼前这个叫做‘周冬冬’的孩子,念在他年幼无知,此番只是受人哄骗的份上,等事情结束了便安排人将他送回其父母身边。若其父母已逝或者不是什么好人,便给一笔银子,找户良善人家代为抚养。
而这场温情游戏,也是时候结束了。
于是周遇之挥挥手,让斟茶的丫鬟退下。
接着他对抱着杯子左看右看,还打着哈欠,分神地伸手去抠椅子扶手上花纹的周冬冬道:“我让人带你下去歇息,这几日你就住在此处,有事可吩咐丫鬟。”除了东厂衙署之外,就属他这座周府最为戒备深严,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安排在此处最为稳妥。
周冬冬抬起犯困的双眼,高兴举手,“那我要睡爹的隔壁!”
冬冬以前是跟爹一起睡的,但他现在是整整三岁的大孩子了,可以一个人睡!
而且葵花老师说了,只有勇敢的孩子才会一个人睡!
周遇之不置可否,示意丫鬟把人抱走。
至于周冬冬想睡在自己隔壁,想睡便让他睡呗,他可不相信一个三岁的孩子,还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翻了天?
……
书房里,已有两男一女等候在此。
年纪最大,约莫五旬的是太监汪同,东厂掌班之一,管的是监察宗室的差事。据说京城内外的每座王府、郡王府里都有他安排的人。汪同在这个位置上近二十年,号称连诸位宗室的里衣是什么颜色的都能打听到。
不过他资历虽老,却不是陛下近身伺候的人,也未在御前露脸过,所以在上一任东厂督主暴毙后,接任的是周遇之而不是他。
另一位年龄中等,四十余岁的男子是闳司,同样是东厂掌班之一。
他跟汪同一个监察宗室,一个监察百官。闳司被周遇之安排上任后,其手底下的役长和番役们便常年坐镇在朝廷的各个衙门。有时候就连各个官员的家中,也会有他们的身影。
最后一位岁数最小,半张脸光洁无暇,半张脸覆盖了铁面具的女子名千柳。
她是一个女掌班。
在她之前东厂虽然也有女番役,但从未有女掌班。
一年前周遇之升任东厂督主后,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将她找了出来,还让她负责京城民间情报的收集与整理。这个决定不是没有人反对,但反对之人都被周遇之以雷霆之势处理了,为此还招惹了许多闲话。
但这位千柳姑娘在情报收集、整理上很有天赋,很快就凭实力证明自己配得上掌班的位置。一个月前她的手下更是探出了废太子赵熙那句胆大妄为的话,掀起了废太子的开端,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小瞧她。
与两人地位类似的,在东厂还有其余九人。不过这些人大部分都被派到了外面,充当周遇之的耳目,只有特定的时候才会回京。
周遇之进来后,三人齐齐站起。
“见过督主。”
周遇之并不是苛刻之人,一声“免礼”后便让三人坐下,示意他们开始汇报。
汪同自持老资格,用一种尖细的嗓音抢先开口道:“督主,庄王、晋王、成王、平宁郡王、安南郡王等均无异动。”
这几位王爷要么是当今的兄弟,要么是叔叔辈、侄子辈,是如今手里还有一些权势,能够做出今日安排的宗室。至于其他的要么没钱没权胆子小,要么远离京城且与东厂没有太大仇怨,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蠢人。
周遇之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后闳司递上了一沓纸,并道:“禀督主,京城的大人们都还在为废太子之事奔走,想要营救出诏狱里的那些同僚们,属下并未发现异常。”
周遇之接过后翻了翻,这些情报虽然有手下分担,但他还是喜欢自己再看一遍,免得出现什么疏漏,毕竟只有自己才掌握了全局。
然后他就看到了某位御史得知天香楼的事情后,欲弹劾自己‘强夺人子’。
因为在这位御史看来,他周遇之是一个无根之人,也没有家人,所以一个跟他这么像的孩子从哪里来的就显而易见了,肯定是看到跟他长得像,就抢了过来!
闳司还将对方已经写好的奏折抄了一份出来,附在了后面。
周遇之看都没看那封奏折,直接笑了,“不必理会。
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太子虽然被废,周王全家及其党羽也下了诏狱,但他们人都还活着呢。近些日子朝堂上为了如何处置他们三天两头地闹得不可开交,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也吸引了许多仇恨,被大部分朝臣又畏又惧、恨之入骨。
弹劾好啊。
自己被弹劾,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这种‘捕风捉影’的弹劾,真是再好不过了。
毕竟‘东厂督主’这个位置可是陛下亲自安排的,若自己上任后与朝中重臣们打成一片,恐怕就离死不远了。只有不断地被弹劾,才能显得他周遇之‘忠心不二’啊。
所以这份奏折,他是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等汪同和闳司行礼退下后,他看向了屋子里的最后一个人,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地道:“你查得如何,可有找出那个孩子的来历?”
女掌班千柳摇摇头,用沙哑的嗓音道:“未曾。”
“您带回来的,那个自称‘周冬冬’的孩子是被一个男子带入天香楼的。但奇怪的是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那些客人,都记不清那个男子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人穿了一身蓝色的袍子,长得很高,但并不壮。”
“我让人找遍了京城的客栈,未发现这对父子。”
说到这里,她还看向了周遇之,直白地开口道:“督主,我亲自询问过,那些人虽然记不清蓝袍男子的长相,但身形与督主您有几分相像。”
……与他有几分相像?
这就有意思了。
周遇之挥退了千柳,然后沉吟片刻,招进来一个番子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是给明日的弹劾稍作安排,他虽然不怕弹劾,但有备无患。
但这个番子一出门,便有另一个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督主,小少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