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礼很快就被取过来了,那是一个大人拳头大小,雕琢得非常精致及繁复,一共有五层且每一层都可以转动的玲珑牙球。在烛光的照耀下,它通体呈现出了晶莹的乳白色,看起来就同那无暇的美玉一般。
而且更让人惊奇的是,牙球表面还雕刻了一条蟒。
蟒长无极,其布满鳞片的身躯遍布在牙球表面,每一层的转动都会带出蟒的一部分身体,而它的尾巴则隐藏在了最里面那一层,转动时需要一些技巧才能出现。
如此技艺,可谓是巧夺天工。
这颗玲珑牙球是周遇之升任司礼监掌印,成为十二监顶头上司的时候,负责置办、采办皇帝所用的器物的内官监掌印献上来表忠心的。
可惜他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周遇之对此类华而不实的奇技淫巧兴趣不大,收到后就随手扔到了库房。此番他命人取适合小孩的生辰礼,属下们在一众金银、摆件、布匹香料等琢磨了一番,觉得小少爷估计会更喜欢会转会动的牙球,于是便呈了上来。
毕竟小少爷今年才三岁,那些金银珠宝、房屋地契等并不适合他玩耍。而看督主中午的态度,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事实证明他们选得不错。
周冬冬从小到大虽然衣食无缺,但却没见过这么精细的东西,收到后顿时惊喜地‘哇’了一声,然后左看右看,兴奋地指着上面的龙头道。
“爹,这里有一条龙!”
“冬冬也属龙哦!”
“四爪为蟒,”周遇之坐在了他的旁边,指着牙球上面的细小龙爪解释道:“五爪龙、四爪蟒、三爪蛟。这颗玲珑玉球上雕刻的龙为四爪,应称为‘蟒’。”
“五爪龙、四爪蟒、三爪蛟……”
周冬冬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了一遍,然后自己又“一二三四”地数着那只龙爪,数完后忙不迭地将牙球递到了周遇之的眼前。
“四只爪爪!”
“跟爹中午变出来的那件衣服一样!”
周冬冬可没有忘记,中午在天香楼的时候,爹‘咻’的一下就换了一身衣裳。新换的衣裳可好看了,红红的,上面还绣了一条四只爪爪的龙。
现在冬冬知道四只爪爪的龙叫做“蟒”了。
不过他一提到“中午”,却让周遇之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于是他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用一种难得一见的柔和口吻道。
“你以后喊我为‘叔父’吧。”
‘侄子’是他为周冬冬安排的‘新身份’,下午就已经弄好了。
说来也巧,一年前他成为了东厂督主后,便派人去寻找父母及兄长的坟墓,以便将死在逃难途中,草草安葬的他们迁回周家屯。但因为年代久远,他也不记得详细的地方了,这件事断断续续的,一直没有办完。
父母的坟墓是找到了,但兄长的却没有着落。
所以他下午出门,亲自去东厂将资料改了一下,让周冬冬成为了兄长周融的孩子。于是整件事就变成了‘兄弟二人在逃难途中失散,大哥周融落户某地后娶妻生子,弟弟周遇为了活命卖身入宫,成为了一个太监。’
‘多年后弟弟周遇成为了位高权重的东厂督主周遇之,而周融不但妻子亡故还身患重病,临终前将自己的独子周冬冬托付给了来寻人的东厂下属带回京城。’
这件事最大的破绽是周融的死讯。
但好在周遇之当年在宫里的时候,为了不让上面的大太监,以及贵人们觉得他六亲都不在了不好掌控,于是慌称自己父母死在了逃难途中,兄长只是失散了。
所以现在改一改,正好圆上。
让孩子改口喊‘叔父’便是基于这个缘由,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今晚从东厂衙署回来,以及刚才让下人去库房找礼物送给周冬冬这件事,让周遇之觉得估计是‘爹’这个称呼,以及那张相似的脸蛋影响了自己。
如今正好拨乱反正。
但周冬冬不这么觉得,他一听到爹让自己喊他‘叔父’的时候,顿时就皱起了小眉头,双手紧紧地抓着牙球,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呀?”
“爹你是要玩‘角色扮演’吗?”
‘角色扮演’是周冬冬跟爹玩过的小游戏,比如爹扮演大老虎,冬冬扮演小老虎。或者爹拿着剑扮演独臂大侠,冬冬穿上丫鬟姐姐做的毛绒衣服扮演神雕。
可为什么爹要扮演‘叔父’呀?
冬冬不喜欢!
想起爹以前说过,要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不然别人不知道冬冬喜不喜欢,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做出一些冬冬不喜欢的事。于是周冬冬嘟起嘴,“爹,我们家里只有伯伯呀,哥哥才会喊你‘叔父’,冬冬不要喊!”
“你是我爹,我们长得一样!”
周遇之语塞。
良久后他再度摸了摸周冬冬的脑门,然后叹息道:“……罢了,就依你吧。”
大不了等将来找到了孩子的身生父母时,他多给一些银子,再给这个孩子安排一些产业以及信任的仆从,以全了这场‘父子缘分’。
不过这也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教导出来的,竟然一个下午了都没有露出破绽,言行举止里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亲爹一样。
怎么可能呢?
……
深夜,周遇之的房门被敲响了。
当敲门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端正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呈放在被褥上的周遇之便睁开了眼睛,合身坐起的同时眼中迷茫快速退去。
“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下午才到周府的丫鬟阿青走了进来。
不过与下午陪周冬冬玩耍时的冷静能干不同,现在的她眉头深深皱起,就好像是遇到了非常不解的事情。
她走到床前,对着披了一件外袍的周遇之深施一礼。
“督主,奴婢有事禀告。”
在周遇之的示意下,她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晚膳后,奴婢按照您的吩咐,服侍小少爷沐浴。”事实上当时周冬冬闹着要爹给自己洗澡,还说在家里的时候就是爹给洗的,但周遇之没有答应,而是将这个任务布置给了丫鬟。
“……给小少爷洗澡的时候,奴婢发现小少爷的手臂上有一个红色印记,瞧着像是一朵有着四个花瓣的花。”
顿了顿,阿青继续道:“当时奴婢没太在意,但适才在睡梦中,奴婢却突然想起了一件很多年前的事,那就是小公主的手臂上也有花!”
“一模一样的四瓣花!”
一模一样?
周遇之突然有些头疼,他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一模一样’这个词了。怎么来了一个孩子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身上的印记又与小公主一模一样?
小公主不到一岁就夭折,现在骨头都化成灰了。
他失笑一声,仔细思考此事。
小公主是谁?她是当今陛下的第二个孩子,生母是来自幽州王家的贵妃,同时贵妃娘娘也是他与阿青的旧主。
当年小公主夭折后,王老将军也战死沙场,所以贵妃抑郁成疾,不到一年便去世了。而后贵妃宫里的人要么因为伺候不周被处死,要么去守了皇陵。他与阿青等几个因为年纪小,且没有近身侍奉过小公主及贵妃,便打乱后分到了不同的地方。
阿青去了尚宫局,而他因为识字去了司礼监。
现在周冬冬身上有与小公主一模一样的花瓣印记,那么则意味着他或许与小公主,与幽州王家有关,毕竟陛下的身上没有花瓣印记。
想到这里,周遇之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此事莫要声张。”
周冬冬的出现已经够麻烦的了,不能再牵扯更多。
更何况幽州王家失去了贵妃在宫里的周旋,朝中支持他们的官员也少,近十年受到了各方辖制,已接连打了几次败仗。如今幽州军不但军饷不齐,整个王家也只剩下了几名妇孺以及一位承袭了幽州侯爵位的少年将军,日子并不好过。
所以哪怕周冬冬已逝的生母真的和幽州王家有关,周遇之也并不能放心地将人送回去,此事还得再细查一番,从长再议。
阿青恭敬地退下了。
随后周遇之坐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回想起与周冬冬的相遇,以及今天从孩子口中听到的那些话,越想越是觉得有几分古怪,于是起身走到了隔壁。
而不知是两人心有灵犀,还是周冬冬到了一个陌生地方睡不着觉,总之等周遇之挥退守夜的丫鬟撩开帐子站在床前的时候,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周冬冬正精神着呢。
一条散发着淡绿色荧光的细长东西正在他的手指上弯来折去,那东西一会儿变成一个圆,一会儿又成了半个圈,再过一会儿又像那牙球上的蜿蜒长蟒。
“你手里的是什么?”
听到动静的周冬冬转头,看到是周遇之后惊喜地喊了一声“爹”,然后爬起来举着个小圆圈道:“是荧光棒呀,会发光哦!”
周遇之微眯起眼,又问:“是谁给你的?”
周冬冬:“葵花老师呀!”
葵花老师是谁?
不过周遇之并没有再问,而是在床边坐下,搂住了扑过来的周冬冬,然后伸手接过那根细长东西仔细查看,越看越是心惊。
会发光的东西并不稀奇,宫里的库房便有番国上供的夜明珠,但如此细长光滑,摸起来非金非玉,且光芒通体一致的却是罕见之极。
……这是何物?
他安排的人早已检查过周冬冬的衣物,除了那双鞋底不知道由什么制成,但却异常柔软的鞋子。以及无缝且贴身,同样是不知由什么织成的罗袜显得有几分特殊之外,其余的都是寻常东西。若有这‘荧光棒’,早就呈到自己面前了。
此物又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