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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委屈

    仲夏已至,暑气轻微,一辆碧油车行驶在官道中,带着些许燥意的风吹动车上的竹帘,偶尔不安分地掠起一角,将沿路的风景送入车内人的眸中。

    姜荔雪才吃完一颗梅子,余酸还残留在唇齿之间,惬意地透过竹帘间隙去瞧窗外飞速掠过的槐柳绿荫。

    估算着路程,大抵还有半日的路程便能到达景州。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外祖和表姊们,胸腔那颗倦鸟归林的心便愈发迫不及待了起来。

    “兰英,祖母说我可以在外祖家多住些时日,这个时节景州那边有许多好吃的果子,又新鲜又大个儿,不若咱们吃罢了市,待到冬日再回来……”

    虽说尚书府才是她的家,可是她毕竟在外祖家住了十余年,心里自是与外祖家更亲近些。

    兰英高兴地附和着:“好呀,再过一个月,金桃就熟了,我最喜欢吃金桃了!”

    “我也喜欢,去年还未等到金桃长熟,祖父就把我送到京城了,今年咱们一定吃个够儿……”

    两人正聊得口舌生津,却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男子的呼声,声音被猎猎风声和车轮的辘辘声掩住,只约莫听着很是熟悉,却听不清楚对方在喊什么。

    原以为与自己无关,没想到不多时马车便被人逼停了下来,那熟悉的声音透过竹帘,终于清晰地传入姜荔雪的耳中。

    “六妹妹,莫要赶路了,祖母让我带你回府……”

    姜荔雪掀开帘子瞧去,见是大哥姜晏殊,骑马立在她的马车边,青黑色的眼底和下巴上泛青的胡茬,昭示着他这两日疲于奔波,没有时间打理自己。

    “大哥?”姜荔雪瞧见他身后还跟着数名骑马的护院,颇有几分隆重的架势,不解道,“出了何事,为何祖母突然要我回去?”

    “宫中有旨,选你做太子良娣,要你下个月进宫……”

    手中的梅子骨碌碌滚到车板上,姜荔雪瞪大了双眸,难以置信道:“为何选我?”

    “六妹妹这是明知故问,皇后娘娘不是早就相中了你么,不选你选哪个?”

    皇后娘娘早就相中了她?

    什么时候的事儿?

    姜晏殊见她一副如坠五里雾中的模样,也不知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时间紧迫,六妹妹有什么不解的,回去问祖母便是,咱们这便折返回去吧。”

    “不……”姜荔雪扶着车窗,长长的羽睫下,一双水波潋滟的眸子里盛满哀求,“不回去的话……会怎么样?”

    “这是好事,为何不回去?”姜晏殊脸上带着诧色,打量着她痛苦的面色不像是装的,看来是真的不想进宫,心里不由打了个激灵,与她分析道,“若你不肯回去,便是抗旨,咱们阖家都要遭殃的……”

    更严重的后果他不好说出来,怕吓着这位胆小的妹妹,单单只是隐晦地暗示了几句,便瞧见六妹妹的目光一寸寸黯淡了下来,方才熠熠生辉的神采不复,眸底涌上呆滞与迷茫,弱小无助又可怜地望着自己。

    姜晏殊瞧着心里不忍,但眼下也只能先哄她回去:“六妹妹,你若实在不愿意,咱们回去找祖父祖母想想办法……”

    实则他心里明白的很,祖母一心想送姜家的姑娘进宫,如今好不容易得偿所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事儿断送了去。

    姜荔雪听到大哥这样说,以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纵然心底极为不情愿,但也只能先随着大哥打道回府了。

    竹帘落下,她转身抱住兰英,呜呜哭了起来:“兰英,景州的金桃咱们今年又吃不上了……”

    兰英拍拍自家姑娘的背,轻声安慰着:大馋姑娘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还惦记那不值钱的金桃呢?

    *

    尚书府中,一改前些日子阴沉压抑的气氛,阖府都热闹忙碌起来。

    姜老太太的病在圣旨下来的那一日便不药而愈了,精神矍铄,面生春风,在打发大房的孙儿姜晏殊去追回姜荔雪后,自个儿也没闲着,不仅将姜荔雪进宫前的事宜亲自包揽了去,还打算托人去请曾经在宫里做过女官的唐家娘子,让她来教导姜荔雪宫规礼仪,免得入宫之后举止有亏。

    没曾想皇后娘娘竟安排了教习嬷嬷过来,让姜家受宠若惊之余,难免也有几分惶恐,因为姜荔雪还没追回来呢。

    故而姜荔雪甫一回府,便被请去了福安堂,还未来得及与祖母商议自己不想入宫的事情,便见素心毕恭毕敬地请了一位嬷嬷进来。

    祖母与她介绍道:“雪儿,这位是庄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儿,自今日起你便跟着庄嬷嬷学习宫中礼仪规矩,你要谦虚敬慎,好学深思,莫让庄嬷嬷太过受累……”

    姜荔雪心里登时焦急不已:怎的连教习嬷嬷都派来了?莫非进宫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可大哥不是说事情还有回还的余地吗?

    “祖母,我……”姜荔雪想与祖母说自己并不愿意进宫,可这话不好让庄嬷嬷听见,便欲上前,与祖母小声耳语。

    姜老夫人见她又做出一副扭捏的小家子气,支支吾吾的叫人看了笑话,面上不由染上几分斥责:“你有什么话,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庄嬷嬷又不是外人……”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暗暗递给她一个警示的眼神,示意她不该说的别说。

    然而姜荔雪却飞快地瞥了庄嬷嬷一眼,见对方面目和善,一脸慈祥地看着自己,心想祖母真的不拿庄嬷嬷当外人吗?她想说的话真的可以当着庄嬷嬷的面儿说出来吗?

    好吧,既然祖母都准许了,踟蹰几息后,她终于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祖母,我……不想进宫……”

    话音才落,便见姜老夫人的脸霎时变白,庄嬷嬷的笑也僵在了脸上。

    “你这丫头,浑说什么呢?”姜老夫人被她这惊人的话语吓得几乎身形不稳,踉跄着走到姜荔雪面前,满目厉色地拉住她的手,低声叫她别再说话了。

    而后羞愧地看向庄嬷嬷:“我这小孙女是个重感情的,只是不舍得离家,并非真的不想进宫,还请嬷嬷多担待,莫要把这丫头的话放在心上。”

    姜荔雪被祖母带到耳房里,受了好大一顿训斥,一则斥责她方才不该当着庄嬷嬷的面儿说那句话,二来更不该有这般心思,那圣旨是山,压下来就得接着,若不接,便是抗旨不遵,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六丫头,你若真的不进宫,岂非是要拉着阖府的人给你陪葬?”

    姜老夫人连哄带吓,总算将姜荔雪唬住了,咬着唇答应了进宫,而后出去老老实实地跟着庄嬷嬷学礼仪规矩去了。

    庄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了,面上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实则心里早已默默记下,回宫之后便将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回禀给皇后。

    皇后听罢,扶额叹息:“前几日太子知晓了赐婚的事情,至今赌气不与本宫说话,甚至怀疑是本宫安排那丫头故意接近他,不曾想到原来那丫头也是不愿意进宫的?这可如何是好,若两个人都不主动,如何堵住外面的悠悠之口?”

    庄嬷嬷与自家主子分忧,出了个主意:“娘娘,虽说那姜六姑娘有些不识抬举,可老奴瞧着却是个乖巧温顺的,不妨到时候教她主动些,如她那般娇俏的好容貌,日子久了,不愁太子不动心……”

    皇后点了点头:“先前找人算过这姑娘的生辰八字,与太子是极为契合的,想来两人确实有缘分……”

    且她派人去景州查过姜荔雪的底细,除了幼时遭遇大难导致性子有些怯懦,其余皆无可指摘,干净透去澈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皇后喜欢她这般纯一不杂的性子,质而不俚,胸无城府,日后好生教导,定能成为一个秀外慧中的女人,届时若再得太子喜欢,册为太子妃自然也顺理成章。

    这般想着,心里便也没那么郁结了,叮嘱庄嬷嬷就当今日的事情没发生过,日后以平常心教导她便是。

    姜荔雪白日里与庄嬷嬷学礼仪规矩,偶尔听庄嬷嬷说些太子的事情,晚上便挑灯夜读,从箱子里拿出多年攒下的话本子,钻研起逃婚的办法。

    找人替嫁?

    可是皇后娘娘已经见过她了,如今上哪儿去找一个样貌与她一般无二的人?

    假死暗逃?

    她瞄向兰英:“好兰英,你帮我去药铺问问,有没有那种让人假死的药?”

    兰英大惊:“姑娘,正经药铺谁卖这个?”

    “那不正经的药铺呢?”

    “不正经药铺卖的药,姑娘敢吃?”

    说的也是。

    翻遍话本,便只剩下一种方法,想办法去见太子,在他面前表现得不堪些,让太子悔婚。

    于是她便请庄嬷嬷帮忙传话,希望能在进宫前见太子一面。

    庄嬷嬷回去喜气洋洋地与皇后娘娘回禀:“这姜六姑娘果真是个聪慧的,老奴不过暗中提点了几句,她便主动提出要见太子殿下了……”

    皇后自也喜不胜收:“她是个有心的,只是马上就要进宫了,也不必急于这几天……”

    末了想了想,又将水芝唤上前来,“你去尚宫局催催,叫各局都尽快赶制,就说本宫打算提前几日接太子良娣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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