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离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安排了,她晚上挑着灯在烛火下细心的勾线,阿喜怕她伤眼睛,特意多点了几盏。
又画了半个时辰,宁离便顶不住上床睡了,丹青太耗费心神和眼睛了。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换了身素衣,带上了帷帽出了门,便乘着马车往城外去。
普华寺还是一如既往的幽静,寺庙也会有香客络绎不绝的时候,每间隔一日,开放五日,今日恰好是未开放日,宁离同寺门口的小僧人行合十礼后畅通无阻的进了寺庙。
她静静地走到了偏殿,圆真师父果然在里面闭着眼打坐,宁离没出声,提着裙子跪坐在了蒲团上,听着圆真师父念经。
“怎么回来了。”圆真没有睁眼便问。
宁离掏出了佛珠,低声道:“珠串断了,还请圆真师父修一修。”
圆真睁开了眼,静静地打量着她:“还算不错,死结解开了一点。”
宁离抿唇抬首,没什么反应,却无端回忆起了先前在观音像前哭诉的时候。
其实孟岁檀并非是没有踏足过普华寺的,相反,在今年年初时,孟岁檀便陪老太太来寺里上过香,那日是上元节,寺庙中的香客络绎不绝,宁离为了静心修行,早早的便躲在了后院儿抄写经书。
孟岁檀来的消息是她从一个小僧人嘴里听到的,说来了一位颇为华美俊朗的香客,出手阔绰大方,香火钱还捐赠了不少,听闻那人姓孟,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是真真正正的贵人。
穿着灰蓝色僧袍的宁离一怔,不自觉的跟随在僧人身后听他叽叽喳喳,直到一声疑惑:“宁小娘子,你怎么了?”圆真师父没有给她起法号,故而平时僧人也是以姓名相称。
宁离乍然回神,却提着衣服向前院儿跑去,胸腔内的跳动愈发的激烈,眼眶中沁出了泪水。
跑到大殿附近,她的脚步才缓了下来,颇有些近乡情怯,她摸了摸披散的头发,已经许久未打理过了,脸也是苍白无神,衣服宽袍大袖,与寻常僧人无异。
这样的她,阿兄会想看到吗?她日日给他写信,是不是已经原谅她了。
她趴在朱红的柱子后,悄悄地探头出去往殿内瞧,直到视线追寻到了那一抹玄色身影,仍旧高大挺拔,如青松一般,她笑意方才凝起,便瞧见了他身侧的女郎,秀美端庄,孟岁檀低下了头,微微靠近,认真倾听那女郎的耳语。
身旁的孟老太太笑看二人,岑夫人亦是一脸笑意。
她呆呆地看着二人,手指硬生生的抠破了朱红的大漆,留下可怖的指痕。
不知过了多久,宁离低下了头,她没有出去见人的勇气,更没有扬起笑意自然而寒暄的打听她想知道的事。
耳边不乏有赞叹声传来:“那便是谢娘子和孟少傅罢,当真般配啊。”
本就难受脆弱的胸腔酸涩的仿佛拧在了一起,分明没有人认识她,宁离却难堪地低下了头,是她自作多情,阿兄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其实若她早一点看清这份情谊,二人现在不至于连兄妹都没得做。
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这位小娘子,你怎么了?”身旁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惊醒了宁离的难过,她飞快的抹了把眼泪,匆匆的低着头离开了,孟岁檀似有所察觉,视线侧首看了过来,殿门外并无他所以为的身影。
宁离跑到了后面的观音殿,殿门禁闭,与前面金色佛像的热闹相比,观音殿暂时在修缮中,并不对外开放,她满脸泪水,愤恨地看着那悲悯的神像,青丝垂在胸前,双眸红的可怕。
她跪在蒲团上,再也忍不住,过往的三年是个笑话,显得她如此愚蠢可笑。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愿看我一眼,难道皎皎就这般不配吗?过往的那些疼爱和纵容全是假的?我不过是犯了一次错误,你就要这般狠心的舍弃我。”宁离痛到发抖,跪在蒲团上哑着嗓音泣泪。
蓦然间她抬起头来,眸中俱是戾气,她死死地盯着高座悲悯的观音像,像是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都说观音保姻缘,我日日拜你,供奉你,为何你就是看不见我。”说到最后,只剩无尽的失落。
圆真主持和一位僧人站在殿门外,一副了然之色,叹气:“她心里苦果太深,强行憋着有损命数,佛渡众生,希望她能解开心结。”
半响过后,殿内传来轻轻的呜咽,宁离缩在蒲团上,头埋在臂弯内,没有人疼她、也没有人关心她,她曾拥有过可以抵挡一切的情感,所以她接受不了失去的落差。
回忆如落叶拂过,幽幽掠过她的脑海,宁离眨了眨眼睛,心里一时滞涩难忍,静默了一会儿,从回忆脱离出来后便缓缓平静,那二人本是一段眷侣,毁人姻缘是要损阴德的事,宁离很惜命,也很珍惜自己的功德。
“给师父添麻烦了。”
圆真摇摇头:“无妨。”说着他伸手过来接走了宁离的佛珠,交给了小僧人去修。
随后宁离陪着师父做了些打扫的活计,这三年在寺庙中,孟府的人并没有苛待她,往普华寺捐赠了很多香火钱,但是宁离憋着一股气,不愿意再用孟府的钱,且没了下人,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冬日里洗衣服手上都是冻疮,时不时便发痒,还要同僧人一般时时打扫寺内,她的日子倒也不算无趣,她由衷的感谢圆真师父,从奢靡的生活坠落后细心的教会了她如何在这儿生存,而并非依靠他人。
佛珠修好后,宁离带在了手腕上,安心的说:“我走了师父,过些日子再来看您。”
圆真师父神情淡淡:“照顾好自己。”
他已是出家人,没什么牵挂,但他懂宁离,她需要在尘世中有牵制的人,这样才不会觉得自己是浮萍无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如此,自己做那牵制之人又何妨。
出了寺庙,宁离脚步轻快了些,进了城便把还是去了昨日卖画的丹青阁,找到了庄老板,给他看了自己的画,比起父亲,她根本没有任何名声,故而也是忐忑不已,生怕被人瞧不起或者卖不出去。
庆幸的是,庄老板眼睛一亮:“这画虽笔法略微稚嫩,但构图新奇,色彩雅致和谐,画面颇具灵气,少了些套路,多了几分新意,不错,不错,不知画作何人呐。”
宁离犹豫了一番:“是小女拙作。”
庄老板倒没有因为她年纪小而露出轻蔑之色,反倒是打着商量的语气:“这样罢,你若是作为我们画坊的画师,我可以给你抬价,咱们五五分,如何?当然女郎也可以选择买断,只是后续的利润可就跟您无关了。”
宁离急需用钱,便问:“若是作为画师,可拿多少钱。”
庄老板打量她这一身倒也不似是缺钱的主儿,“若是作为画师那且等画卖出去,我们画坊负责给您抬价,不过后续这画,您就得按照我们的要求来了。”
宁离想了想:“可否这次先买断,容我考虑些时日。”
庄老板爽快作揖:“自然,女郎是有真本事的,又是故人之女,若是改变了主意,自当前来。”
宁离心头一动:“您还记得我。”
庄老板有些感慨:“没想到你都这般大了,你父亲的模样我也隐隐模糊,只是瞧见你,倒是记起了不少。”
和庄老板寒暄一番,宁离抱着份量十足的钱袋离开了,她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都已经做好了被拒绝,没想到得到了认可,看着怀中厚实的钱袋,宁离头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
相信过不了许久,她就能离开了。
……
翌日早晨,宁离掐着时辰早早的候在了寿安堂外,排在了女娘的最末尾,这个时辰是寒气最重的时辰,偏生她来的匆忙,穿的不多,她冻的抑制不住的发抖。
孟岁檀今日罕见的也在,大约是休沐的日子,身形挺拔地站在最前头,孟岁璟打着哈欠揣着袖子站在后头,孟令臻转过身来睨了她一眼:“哟,总算是知道来了。”
知道她找茬,宁离也不欲同她纠缠,低着头看着脚底,一副任你怎么说都不理的样子。
寿安堂的门很快便开了,余嬷嬷请各位女郎郎君进了屋,屋内炉火暖意融融,孟老太太已上主位,八仙桌上摆了四道热菜四道冷菜两道点心一盅热汤,女郎郎君们请了安便落了座。
孟岁檀和孟岁璟落座两侧,而宁离坐在末尾,她忍不住把手放在腿上抓了抓,冻疮又发了出来,又疼又痒,本来白嫩的手背眼下是又红又肿,她用衣袖掩住了手,却忍不住去挠。
吃饭时众人说说笑笑,宁离安静的用饭,孟岁璟眼神不住的瞟宁离,看她光吃眼前的冷菜,忍不住想夹一些热菜,却碍着距离太远没法子伸手。
“这道莴笋丝拌得不错。”素来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孟岁檀突然说道,孟老太太难得见他喜欢,便叫余嬷嬷把脆萝卜和那道热腾腾的虾饺换了,“这笋,春吃脆,冬吃鲜,冬日的笋丝确实不错。”
那虾饺恰好换来后便离宁离近了些,吃了一肚子凉食的宁离见有了热菜,忙不迭夹了一个垫了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