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的表现,出乎徐茂行意料之外,也让他意识到了一些从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那就是福伯这个世仆,对徐家的归属感,绝对不比他这个血脉至亲少半分。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让他心里隐隐松了口气,不必担心福伯一家子会被外人用银钱收买了。
“既然福伯也觉得此事可行,那我今日便写了拜帖投过去,等贾家那边一回复,就劳烦你陪我走一趟了。”
福伯忙道:“应该的,应该的。二爷年轻不大知事,老奴自该在一旁查漏补缺,不失了咱家的礼数。”
这年头的潜规则,就是男子无论多大年纪,只要没有正式成婚,在外人眼里就不算是个大人。哪怕你有甘罗的智慧,人家也会拿“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来堵你的嘴。
若有福伯这样的积年老仆跟随在旁帮衬,别人就轻易不敢糊弄他了。
阿山见他们已商议停当,便道:“那小的就去准备些拜访的花红表里。”
一时三人各有分工,徐茂行亲手写了帖子,福伯亲自跑了一趟荣国府,把守门的都给打点到位了,确保这帖子能出现在当家人的桌案上。阿山自然是准备拜礼,以徐家如今的境况,重礼是拿不出来,但也不能失了诚意叫人笑话。
因着徐茂行在帖子里写明了,登门拜访是为了商议和前任鹾政林老爷之千金的婚约。
收到帖子的王熙凤不敢怠慢,急忙禀报了王夫人,又亲自拿着去见了老太君。
“徐家?哪个徐家?”贾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把随身伺候的鸳鸯吓了一跳,急忙伸出双手虚虚扶着,生怕老太太一个头晕栽倒了。
王熙凤道:“就是原来的户部侍郎,半年前坏了事的那家。他们一家子都被流放到了平安州,只剩下二爷年纪还小,被安王给保了下来。”
不用多说,来送帖子的肯定是徐家二郎。
贾母点了点头,神色缓和了些,“原来也是官宦之家,只是不幸败落了。”又问道:“那孩子今年多大了?”
王熙凤道:“快十六了,倒比林妹妹还小些。”
贾母叹道:“真是难为他了,这么小一个孩子,就得学着为自己打算。”
言下之意,似乎是认定了徐茂行之所以要攀这门亲事,就是为了搭上他们荣国府。
不止贾母这么想,王熙凤心里也有这想法。不过她与贾母又不一样,贾母必然舍不得把林黛玉嫁到一个破落户家里,王熙凤却想着赶紧把林妹妹送出去,她就不必夹在贾母和王夫人中间左右为难了。
于是,她试探着说:“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又信誓旦旦地说手里有婚书,官府那边还有备档。不然还是请他进来,老祖宗好歹见一面?”
贾母沉吟了片刻,略略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回了帖子找个空闲请他登门。咱们家是守礼的人家,到底是林家的故交,也不好做得太绝,以免叫人说嘴。”
其实就是怕徐某行狗急跳墙,在外面胡乱说话影响了林黛玉的名声。
王熙凤暗暗松了口气,奉承道:“还是老祖宗想得周全,我就想不了那么些。”
贾母被她哄得高兴,笑呵呵地说:“你还年轻,难免有不到的地方。日后见识得多了,就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话里话外,还是看不上徐茂行,认为他是有心借黛玉攀附荣国府。
王熙凤自然不会反驳她,只再三询问她的意见,定好了日期请徐茂行上门拜访,便借口要见管事媳妇告退了。
待她离去之后,贾母脸上的笑容一落,吩咐鸳鸯,“叫人注意着点,看看凤丫头究竟先去哪里。”
鸳鸯点头应了,走到门口叫来坐在廊下台阶上做针线,顺便看门的玻璃,低声把贾母的话转述了。
“鸳鸯姐姐放心吧,我这就到院子里去转一圈,找小姐妹们讨几个新鲜的花样子。”
说完她就把针线筐交给了小丫头,拍了拍裙子上的唾绒,脚步欢快地出了荣庆堂。
等到晚间玻璃回来,贾母也就知道王熙凤离了她这里之后,直接就转去了荣禧堂,显然是去见王夫人了。
鸳鸯想到贾母素日里对王熙凤的疼爱,心里替她委屈不值,愤愤道:“琏二奶奶才是真正眼明心亮,看得清哪一个是高枝呢。这不,还没等人家招手呢,她就巴巴地自己飞过去了。”
贾母心中本也恼怒,可见了鸳鸯先替她不平,那模样恨不得生撕了王熙凤,她心里那股怒气倒散了几分。
她拍了拍鸳鸯的手安抚道:“好丫头,捧高踩低本就是人之常情,凤丫头自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我老婆子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叹息着说到这里,贾母浑浊的眼睛陡然露出锐利之色,声音也明显冷了下去,“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着我的玉儿做筏子去讨好王氏!”
虽然她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府中大权逐渐被王夫人揽了过去。可她毕竟是从重孙媳妇做到当家主母,再做到府里老祖宗宝塔尖的人物,各处安插的眼线不知道有多少。
王熙凤和王夫人私底下商量的那些事,她又怎么会一无所知?
她只是管不了了而已。
鸳鸯最了解她的心思,也最明白只有贾母好好的,她才有清静日子过。因而对外所有的言行,都是遵照贾母的意思来。
从前王熙凤一心奉承贾母,鸳鸯自然暗中助她。甚至于府中开销不济时,鸳鸯也顺着贾母的心思,悄悄开了箱子拿东西让王熙凤去典当。
可如今形势逆转,王熙凤倒戈,从前有再多的交情,在鸳鸯心里也断干净了。
“老太太息怒,有您替林姑娘打算,林姑娘必然会有个好归宿。”
王熙凤自认了解贾母,却哪里比得上鸳鸯?
她只道贾母素来疼爱林黛玉,哪怕不把林黛玉嫁给宝玉,徐家那样的破落户也绝对不在贾母的挑选范围之内。
可鸳鸯却明白,贾母近些年虽然少管家事一心享乐,对家里的状况却最是了解。连带着鸳鸯也明白,荣国府从先国公贾源那辈传到如今,已经显出了末世之像。
贾母肯见徐茂行,本就有借机考察之意。只要对方品行过得去,她宁愿多贴银子给林黛玉做嫁妆,也会趁此机会把外孙女送出贾家,好歹留一条性命。
如若不然,等贾宝玉真娶了薛宝钗,林黛玉在府中的处境,就会更加尴尬。林黛玉又不是个心宽的,到时候怕是要被人给逼死了。
至于她一意在王熙凤面前贬低徐家,隐隐露出不乐意,无非是要借着王熙凤的口传给王夫人,为的是在徐茂行品性端正的前提下,让王夫人也为凑成这门婚事出一分力而已。
若是徐茂行不能入她法眼,她也自有法子应付过去。
毕竟,想成事不容易,想坏事又有什么难的?
果然,等到徐茂行来拜访的那一日,王夫人服侍完了贾母用膳,便绝口不提要回荣禧堂的事,就坐在那里陪贾母说话。
贾母心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但此举正合了自己的意,也就权当什么都没看出来了。
对于贾母的异常,王夫人浑然不觉,在一旁陪坐的王熙凤却有些惴惴不安。在王夫人的视觉盲区里,她悄悄观察贾母的神色三次,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鸳鸯六次。
奈何贾母人老成精,鸳鸯也是早有防备,她什么都没看出来。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眼珠子一转,就借口管事媳妇们要来领对牌了,起身向贾母告退了。
这跟提前说好的不一样,王夫人有些诧异地看过来,见王熙凤一直回避她的目光,她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这个凤丫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她眼风往贾母这边扫了一眼,忽然心里一突:不会是这老太婆暗地里许了什么好处,让凤丫头临阵倒戈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王夫人心头有些慌乱,连忙给自己的丫头彩霞使了个眼色,叫她去把薛姨妈请来。
想当年刚入贾府的时候,王夫人也是个如王熙凤一般的爽利人。不过她无论是美貌还是心眼都比不过王熙凤,处理贾政的通房丫头时叫人抓了把柄。
偏贾政也是个脑子不好的,又被贾母捧着长大,那通房丫头又是他跟前的得意人,忽然就不明不白的没了。年少的贾政可不管什么两家交情,直接和王夫人大吵了一架,一连两个月都没进正房的门。
自那以后,王夫人就沉寂了下来,每日里吃斋念佛,作出一副诚信忏悔的模样,才慢慢挽回了贾政的心,两人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
贾珠就是那个时候有的。
王夫人的笨嘴拙舌一开始是装的,但有些东西,装得久了就变成真的了。如今的王夫人哪怕终于熬出头来了,也回不到曾经单纯肆意的年岁了。
今日之事她一开始指望的是王熙凤,可王熙凤中途退场,她对自己的口舌没有信心,只好另外找一个巧舌如簧的帮手。
也就是她的亲妹妹薛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