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能拦住薛姨妈,却拦不住别的有心人。
这日老太太吩咐鸳鸯给黛玉送了二两燕窝,因鸳鸯是老太太身边最得脸的人,紫鹃少不得要跟出来多送一程。
因着鸳鸯还要往怡红院一趟,两人便从后门出来,一路送到了沁芳亭,鸳鸯先停住了脚步,劝道:“好了,好了,别送了。咱们是常来常往的,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林姑娘那里可离不得你,快回去吧。”
紫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善如流道:“我听姐姐的,姐姐先走吧,我看着你走了就回去。”
两个姑娘正要分别,忽然听见南面曲径通幽处,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若只是说话也就罢了,毕竟这园子被探春做主,分区域包给了府里的婆子们经营打理。曲径通幽那边有许多花木,管理的婆子凑在一起说话也是寻常事。
可那人言辞间,不但提到了“宝二爷”、“林姑娘”、“宝姑娘”等字眼,鸳鸯隐约还听见了“徐家的破落户”。紫鹃的关注点不同,听得最清楚的一句,就是“宝二爷和宝姑娘的婚事就要定了”。
两人皆如遭雷击,紫鹃下意识看向鸳鸯,却和恰好和对方慌乱的眼神对上了。目光一对之下,心虚的鸳鸯下意识躲闪。
紫鹃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猛然抓住鸳鸯的袖子问:“鸳鸯姐姐,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好歹给我一句实话,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紫鹃,紫鹃,你别着急,你先听我说。”鸳鸯急忙先安抚她。
但紫鹃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定定地看着鸳鸯,语气镇定地说:“我听着呢,姐姐说吧。”
鸳鸯:“…………”
——她这么不寻常理,倒是把鸳鸯弄得哑口无言。
紫鹃仍用那种镇定的语气催促道:“好姐姐,你倒是说呀。毕竟关乎着我家姑娘的终身呢,总不能把我们这一屋子的人全蒙在鼓里吧?”
鸳鸯被她这异常的态度吓到了,生怕她做出什么事来,忙道:“好妹妹,我若告诉了你,林姑娘那边,你可要瞒着点。”
“姐姐放心,我家姑娘的身子,我比谁都操心。”
想到她素日里对黛玉的用心,鸳鸯觉得还是告诉她一声,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的好。
想到这里,她便道:“那徐家二爷虽然只来了一次,老太太暗地里却是仔细调查过的。你也知道,老太太素来疼爱林姑娘,哪能随随便便就把她给嫁了?”
紫鹃一呆,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原来不止是宝二爷和宝姑娘,就连姑娘,老太太也有别的打算来吗?
鸳鸯心神慌乱,一时没发现她的异常。而紫鹃也很快调整了神色,她就更发现不了了。
听着她把徐家二郎如何递拜帖,老太太如何打算,如何计划,如何把王夫人算计进去一一都说了,紫鹃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
——看来老太太还是疼爱姑娘的,至少找的这个人看起来不错。而且对方手里还有林家老爷亲手写的婚书,林老爷肯定不能害自己的女儿,必然是肯定对方的人品的。
正想着,又听鸳鸯道:“那天跟着来的是他家里的老仆,原本被官卖了,想是徐二爷又给赎了回来。那时候他们家刚被抄了,手头能有几个银子?就这还要把家里老人赎出来,可见是个重情重义的。”
为了安抚紫鹃,鸳鸯是什么话都拣好的说。
紫鹃固然聪慧,却也只是个没见过几个外人的小姑娘。再加上她对鸳鸯的为人一向信任,听了这一席话,果然就放心了。
听完之后,她叹了一声:“也罢,也罢。事到如今,离了这里也好。”
她强撑着对鸳鸯道:“姐姐身上还有差事,就先去吧。”
但鸳鸯却不放心,拉着她道:“我的事也不急,咱们到沁芳亭去坐坐吧。妹妹就当是叫我借机偷个懒,松快松快。”
见紫鹃要拒绝,她忙把后面那句话说了出来,对方果然不好再拒绝了。
鸳鸯把她半拖半扶的,两人进了沁芳亭里紧挨着坐了。鸳鸯把紫鹃半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不住颤动的背用心安抚。
原本紫鹃还能强忍住,得了如此柔和的抚慰,反倒是忍不住了,伏在鸳鸯怀里无声痛哭起来。
“好妹妹,好妹妹,哭吧,哭出来就都好了。”鸳鸯眼眶也有些发热,抽了抽鼻子继续安抚紫娟。
也不知过了多久,紫鹃心里那一股委屈抑郁之气总算去了大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忙坐直了身子,用帕子去擦鸳鸯的衣裳,羞赧道:“把姐姐的衣裳都弄脏了。”
鸳鸯笑道:“一件衣裳又值什么?只要你心里顺畅了,便是十件我也不可惜。”
觑见紫鹃神色松快了,鸳鸯才放了心,拉着她仔细叮嘱道:“你在我这里哭过了,回了潇湘馆可得小心在意,莫要在林姑娘面前露了行迹。”
“姐姐放心,我都知道。”紫鹃点了点头,旋即又担忧道,“可姑娘那里,早晚都是要知道的,我实在是怕……”
鸳鸯柔声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总归一切都有老太太呢。老太太还能害了林姑娘不成?”
紫鹃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点了点头,和鸳鸯道别离去。
回到潇湘馆之后,她本欲先悄悄回自己的屋子洗漱一番再补些脂粉,以免黛玉心细看出什么来。
哪知道一进门,还来不及动作,就被早已守在门口的春纤一把拉住,哭道:“紫鹃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进去看看姑娘吧。”
紫鹃心里“咯噔”一声,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就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
“怎么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拉住春纤,又是怎么有力气问出来的。
“紫鹃姐姐,姑娘她……她……你快进去看看吧。”春纤经不住事,只顾着哭,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往日里紫鹃喜她乖巧听话,只要是吩咐给她的事,她都能不打折扣地完成。可这会子却又不由恨起她的不经事、不懂变通来。
见她不成器,紫鹃一把甩开了她,再顾不得洗漱不洗漱的,慌忙跑进黛玉屋子里。
就见几个几个丫鬟围在黛玉床前饮泣,该当事的婆子却是一个不见。她忙把雪雁等丫鬟推开,一眼就看见黛玉斜歪在靠枕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隐隐发青,唇角还有未曾擦净的血迹。
紫鹃到抽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她凭着本能把食指送到了黛玉鼻子下边,隐隐察觉到了温热的鼻息,这才大松了一口气,一时只觉头昏脑胀。
“春纤,春纤。”紫鹃大声喊道。
春纤听见声音,急忙掀开帘子跑了进来,“紫鹃姐姐。”
紫鹃吩咐道:“快,快去找老太太,让老太太给姑娘请大夫。”
之所以直接去找早不管事的老太太,而不是去找王熙凤,就是因为紫鹃敏锐地察觉到,王熙凤对黛玉的态度,早就已经变了。
“诶,诶,我这就去。”春纤应了一声,忙又回身跑出去。因跑得太急,又吓得腿软,不提防门槛高低,一下子就绊住了。
但绊住这一脚也算是因祸得福,让春纤彻底回过了神来,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形,就大步往荣庆堂跑去。
紫鹃坐在床边,把黛玉半抱了起来,吩咐雪雁,“快,去把姑娘的药拿过来。”
雪雁自来是个呆的,一戳一动不顶事。得了紫鹃的吩咐,才想起来黛玉这里有素日吃的丸药。
她慌忙找出药匣子,拿出一瓶人参养荣丸,哆嗦着手倒出一粒给了紫鹃,又在紫鹃的吩咐下去倒清水。
紫鹃小心翼翼地把药丸给黛玉送了进去,就紧张地观察黛玉的情况。
片刻之后,只听得一阵痛苦的咳嗽声,她脸上才露出几分喜色,赶紧给黛玉拍背顺气,又让人拿了沙斗来,扶着黛玉弯下身子,终于把喉咙里卡的那口痰给吐了出来。
“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见黛玉睫毛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紫鹃才彻底松了口气。
这一回神,才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里头的衣裳怕是已经湿透了。
“紫鹃。”黛玉勉强勾了勾唇角,声音低哑而断续地安慰她,“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紫鹃没忍住哭了出来,哽咽道:“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这种话来哄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是陪着鸳鸯姐姐在沁芳亭略坐了坐,就出了这样大的事。”
黛玉冷笑了一声,脸上的嘲讽也不是是自嘲还是嘲人,气喘吁吁道:“这里是容不得我了,我也想回家去了,回我家里去,回到爹娘身边去。”
说到最后,她连嘲讽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仿佛生机被人抽干了一般,余下的只有行尸走肉。
“姑娘,姑娘,你不能这样想。你若是走了,叫我怎么办呢?”紫鹃恨不得抱着她大哭一场,却还记得要开解黛玉,努力忍住了自己的情绪。
黛玉脸上重新有了属于活人的神色,却是对紫鹃的歉意。她抬起纤瘦的手,抚上了紫鹃的手背,苦笑道:“好妹妹,到底是我连累了你。自你到了我身边,明里暗里不知替我操了多少心。我原本想着,咱们就做一辈子姐妹,同去同归的。哪知道世事无常态,半点不由人。”
说着,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姑娘,快别说了,快别说了。”紫鹃吓得忙替她顺气,又吩咐雪雁,“快,快端碗桂圆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