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片死寂。
姜瑶清脆的声音扩散开来后,屋内安静到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英国公皱眉不语,几位稍稍年轻点的官员已经有些如坐针毡,掩袖擦汗。
姜拂玉虽然依然保持着微笑,但是周身的气场已经不一样了。
谁不知道,自从姜拂玉登基以后,那四个字就成了宫中的禁语,无人敢在姜拂玉面前提及。
小公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敢当着陛下的面就这样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教公主说出这种话的那个夫子,估计得完。
其实姜瑶也有更委婉的办法办法换掉朱夷明,但是她今日也是豁出去了,即便有可能被牵连受罚,她还是要这么说。
毕竟这本来就是朱夷明的心声,他自己藏在心里不敢说,姜瑶顺口替他说出来罢了,反正这人心思不正,既不愿意效忠,也舍不得官位,留在朝中,迟早会成隐患。
自古男尊女卑,女子深居后宅,只有皇子才能登基为帝。姜拂玉的女子之身一直被人诟病,哪怕她平了藩王动乱,平衡京城世家贵族,比那只知道淫/乱后宫的先帝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但是还是有无数人在背后谩骂她,诅咒她,只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她杀了许多人才坐稳了这个皇位,让天下人承认她“女帝”这个身份。
这是姜拂玉不可触碰的逆鳞。
姜瑶就是要踩到她最痛的那个点,不仅要踩,还蹦跶了一下。
在场的可不止姜拂玉和姜瑶二人,大家都听着了姜瑶的话,姜拂玉若不严惩朱夷明,如何能服众?
正当姜瑶准备面对身为君王的母亲的雷霆暴雨时,姜拂玉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出乎意料的是,姜拂玉并没有当场暴怒。
……
姜拂玉强忍着心中怒火,不过碍于姜瑶在,脸上不显。
她也是看着朱夷明在文渊阁任职久,学问深且较为空闲,加上襄阳王大力举荐,才愿意让他教导姜瑶。
没想到他才教了一天,就教出了这点事来,哪怕他当着姜拂玉的面说这些话姜拂玉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可他偏偏对着姜瑶说。
幸好姜瑶今夜就将此事告知她。姜瑶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不然这样让朱夷明继续教导她,以后还不知道会教成什么样子!
姜拂玉不想让姜瑶看见自己发怒的样子,担心她会自己吓到。她好不容易和姜瑶亲近,唯恐她再次与自己疏远。
姜拂玉微笑道:“娘亲觉得,这位朱夫子似乎不太会教孩子,娘亲改日给阿昭换一个吧。”
姜拂玉起身,转向诸位臣僚,在姜汤看不到的地方,目光沉了下去,“白茵,送诸位大人回府,还有这一卷《南陈史》送去文渊阁让人誊抄,给各州郡的书院都发去一份。”
姜拂玉发话后,大家都明白了,姜瑶这么一搅局,这天是没办法再聊下去了。
英国公先起身朝姜拂玉告辞,其余官员也跟着一同散去,屋内很快就只剩下姜拂玉和姜瑶两人。
姜拂玉对身边女官吩咐道:“让那人出来,带阿昭回去。”
那位女官连忙小步绕到御座后不远处的屏风前,恭敬地唤了一声:“郎君,陛下请您带殿下回宫。”
姜瑶连忙抬头望屏风后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爹爹!”
姜瑶一惊,她差点忘记了,为了防止后宫与前朝勾连,后宫是不得干政的,无论是男帝还是女帝,天子面见朝官时,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后宫中人须得回避。
原来林愫一直藏匿在屏风后,她竟然也没有发觉。
她定睛一看,发现此刻的林愫两眼通红,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痕,像是刚刚哭过。
虽然知道林愫情绪多变,三天两头就会哭一次,可是他哭总得有个由头,谁又惹他伤心了?
姜拂玉把她往林愫身边推去,“阿昭先回凤仪宫好不好,娘亲手头有事要处理,没办法陪阿昭。”
姜瑶被推到林愫身边,林愫直接俯身抱她起来往外走,“走吧阿昭,我们回凤仪宫。”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姜拂玉。
姜瑶发现,这两人好像有些不对头。
从始至终,他们都在跟姜瑶说话,但是两个人之间并没有直接说过一句话。姜拂玉方才喊林愫从屏风后出来,也是通过女官传达。
事实上,昨天林愫跟姜拂玉为了姜瑶的事吵了起来后,两个人就开始了冷战。
到了今日,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还是犟着,谁也不愿意给谁台阶下,连话也不愿意对对方说半句。
姜瑶虽然不了解原因,但也猜出两个人是在闹矛盾。
走出景仪宫后,她搂着林愫的脖子,“爹爹,你和娘亲又吵架了?”
林愫摇头,抱着她走在宫道上,晚风已经吹干了他的泪痕,“没有吵架,阿昭也知道,是爹爹心思比较敏感,今日听见英国公和你娘亲说话,想起了一些旧事,忍不住伤怀罢了。”
想起旧事…伤怀……
姜瑶猛地想起了方才被英国公提起的那个名字,“是不是…和沈序有关?”
那个疑似已经死了的姜拂玉的白月光!
林愫是感性的人,这种人简直和虐恋情深三角恋剧本里绝配。他对感情极为专一,如果认定了一个人,就会死心塌地一辈子。
他追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种极致忠贞的感情,如果姜拂玉真的有个死去的白月光,那林愫还不得哭得要死要活。
果然,听她提起这个名字,林愫身子一僵,转头看向她,眼里闪烁着泪光。
姜瑶见不得他伤心,当即道:“沈序就是个王八蛋!”
林愫脚下像是被什么拌了一下,差点没抱着姜瑶一起摔出去。
他连忙调整了个姿势,把姜瑶抱得更稳了,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阿昭…为…为什么这么说?”
姜瑶吓了一跳,连忙扶稳林愫的肩膀,可小嘴巴依然没停:“惹爹爹伤心的,就是王八蛋!”
她掰过林愫的脸,替他把眼泪都擦干净,义愤填膺地说道:“爹爹你要记住,无论那个沈序的在娘亲心里的地位有多重,他现在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以后陪在娘亲身边的只能是你,哪怕他曾经有天大本事,也没有办法活过来和你抢,你是娘亲唯一的丈夫,娘亲只能是你的,从沈序死去的那刻起,他就已经输了。”
姜瑶努力开导着林愫。
那些说什么活人永远没有办法比得过死人的全都是骗人的,上辈子在京城活久了,姜瑶深知活人可比死人可怕多了。
死人顶多就是在姜拂玉心里占据了一个位置,但是活人可能会下药害你,派刺客杀你,给你造谣,把你推下水池,设计冤枉你……可折腾了。
姜拂玉有一个死了的白月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界可没有让死人复生的设定,沈序已经死了,无论他是善是恶,生前做过什么,都无关紧要。
这一切,都会随着他的死亡,化为灰烬。
“不是…你……”
林愫听完姜瑶说的话,简直哭笑不得,“真是个傻丫头,这都想哪里去了。”
“放心吧,爹爹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你只需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其他的事你不必管那么多,爹爹说了,爹爹会保护好阿昭的。”
……
春雷滚滚,闪电划破夜空。
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今夜,注定是个不安宁的夜晚。
景仪宫前,一个身着朝服的官员跪在地上,头用力地扣在地上,一下一下,砸得满头是血。
正是朱夷明。
他声音沙哑地道:“陛下,臣冤枉,臣从来没有教过殿下说这样的话,臣对陛下之忠心,日月可鉴!”
姜拂玉表情冷漠,好像在瞥一个没什么用的物件。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压得下面的人喘不过气来。
等他磕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地问道:“你是说,公主说谎?”
朱夷明脊背发凉,急忙否认:“微臣不敢!”
“呵……”
上头传来一声冷笑,“公主才八岁,刚刚被接回到宫中,她何至于冤枉你!”
身边的女官给她递来一本书册,她挥手甩到朱夷明面前。
是《左传》。
“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教公主的文章,这篇《郑伯克段于鄢》上面被公主标注过,你还说你没有教过她?公主适才启蒙,尚且不识字,你不教别的,就教她《左传》,还说不是居心不良!”
朱夷明头冒冷汗。
他的确是存心不想让姜瑶学好,所以第一天就给她讲了比较晦涩难懂的《左传》,好让姜瑶知难而退。
读书学文这些都是男子的事,姜瑶身为一个公主,最好就应该安分守己地待嫁,怎么能和皇子一样读书?简直就是玷污了先圣。
可是他就算心里再不满,也不敢直接教姜瑶那些反叛的话,他是不要命了吗?
可是事到如今,他无论说什么,女帝恐怕也听不进去了。
他跪在原地不敢动弹,现在但凡他说错一个字,他这条命,还有他身后的九族,都命在旦夕。
就在这时候,伴随着雨水滴落的声音,外面传来了一个通报声——
“陛下,郎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