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似有花盆被踢倒。
窗外晃过几道人影,尔后传来打斗及捂嘴拖曳的声音,很快,一切归于平静,只剩下暴雨冲刷着暮春的夜。
“得,抓着了。”裴寻芳轻捏了下苏陌的指尖,笑得妖孽。
他将苏陌扶起,松开了他的眼:“今晚还有事儿,公子早些歇息吧。”
苏陌眨了眨眼适应这光线,他翻身去推开窗,暴雨如注,远处似有黑影移动,看不清是人影,还是树影。
雨点透过缝隙飘在苏陌脸上,冰冰凉的,苏陌又咳嗽起来。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还是这句话,这一次却多少带了点真心实意的关心。
裴寻芳将苏陌滑落的披风重新披上。
“这不夜宫古怪得很,公子如此聪慧,应当早有察觉吧。”裴寻芳的鼻息呼在苏陌耳后,他伸出长臂,绕过苏陌,将窗户关上。
雨声再次被隔绝在窗外,他没有收回手,而是就势抱起了苏陌。
“我的人盯了几日了,今儿好不容易捉了个活的,我去会会他。”
苏陌被裴寻芳放在床上,抬起脸问他:“掌印觉得是什么人?”
苏陌当然知道这不夜宫是怎么回事,这些幺蛾子哪个不是出自他笔下,但他不准备告诉裴寻芳,告诉他多没劲呀,得让裴寻芳自己去查。
“这件事公子不必费心,”裴寻芳又端出那份不正经,他俯身笑着看苏陌,说道,“公子还是好好想想,下次给我……吃什么。”
烛火映在他眼底,他笑得像狡黠的蛇。
苏陌的眼睫颤了一下。
“至于这个人,无论他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会将他肚子里的东西掏干净,一字一字呈给公子。”
他说这话时,一贯的居高临下,笑里藏刀。
苏陌知道他已经起了蹂.躏人的兴趣。
“那就有劳掌印了。”苏陌说道,又问,“掌印何时开始在我这里安插人手的?”
裴寻芳也不遮掩:“从公子来寻我开始。”
所以,苏陌见过的每一个人,甚至说过的话,裴寻芳都一清二楚,是吗?
包括李长薄将他抱在窗台上企图用强,包括沈子承说要弁钗礼后带他走。
苏陌脸色瞬间煞白:“我想我有必要和掌印强调一下,我讨厌被窥伺。”
这是苏陌第一次,在裴寻芳面前表现出如此真实的个人意愿。
“我挑选的都是最精锐的影卫,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不该出现。”裴寻芳隔空望着苏陌。
苏陌:“掌印应该提前告知我。”
裴寻芳转动着指上的螭纹韘,垂着凤眸,意味深长道:“公子与李长薄的事情,不是也未提前告知我么?”
苏陌咬了咬唇。
裴寻芳拉长着音调,说道:“公子将我的底摸得明明白白,我却对公子一无所知,我很吃亏的。当然,我作此安排,主要还是为了保护公子的安全。”
见鬼的保护。
苏陌恨恨看了他几眼,李长薄都对他那样了,裴寻芳的人都按兵不动,看着他被欺负很好玩是吗?所以这个保护的度在哪里?
反而,这让苏陌从里到外都脱光了一般在裴寻芳面前没有了隐私。
苏陌将不高兴直接摆在脸上。
察觉到苏陌的情绪,裴寻芳说道:“那我将主动权交给公子如何?你让他们出现便出现,让他们消失便消失,公子给个暗示就行。”
苏陌听此话,一腔怒火堵在心口又发不出来了。
他索性扯过被褥,蒙头将脸埋了进去。
“再见,不送。”
裴寻芳歪头看着赌气睡去的人。
真生气了?
在他身边安排几名影卫保护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他颇为无奈地站了会,掐灭烛火,随后,他就如同来时一样,悄然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不夜宫对裴寻芳来说,就像一块未知之地。
这十八年来,季清川一直就在这帝城的眼皮子底下,就被养在不夜宫中,裴寻芳寻了他那么些年,几乎掀开了大半个大庸,怎么就一点也未发觉呢?
所有眼线到了未央坊、不夜宫这一片,就如缠在一起的风筝被割断了线,查不出个究竟。
而过去的那些痕迹,无一不证明长乐郡主的孩子早已离世。
这中间,究竟是谁在暗中操作?
审讯对裴寻芳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暗狱藏在帝城一条普通街道的地下,是裴寻芳的私人监.狱,进过这里的人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当他赶到时,那小子已被轮过一遍刑,影卫摇摇头:“还没开口。”
又道:“此人正是季公子出生那一年进的不夜宫,平时就是厨房打杂,负责买菜送菜。”
“嘴挺硬,是条好汉,”裴寻芳拿起个勾子,一下扒拉掉那小子的裤子,“个挺大,平时没少用吧?”他笑得挺轻,冷声道,“阉了。”
那小子暴起:“姓裴的,你个阉贼,你不得好死……有本事你杀了老子,否则老子出去了非操.死你那伶人姘头不可……”
“认识我?有意思。”裴寻芳眉头也未皱一下,吩咐道,“好好招待着,顺便将不夜宫的底摸一摸,我馋这地儿很久了。”
“是。”
身后是那人的惨叫声,一会骂裴寻芳,一会骂季清川,还骂阉狗肏伶人猪狗不如,吓得影卫赶紧拿脏布将他嘴堵了。
裴寻芳戴紧指上的墨玉螭纹韘,面色不改地用竹瓢舀起一捧清水,优雅地沐了沐手。
十八年前,他才十岁,如肮脏的野狗一般爬到大庸帝城脚下。
可不是猪狗不如么?
暮春的雨,下了一夜。
许是雨夜罗衾寒凉,苏陌在梦中又咳了几回,迷迷糊糊说着冷。
房中寂静无声,无人应答。
苏陌在梦里有些难过。
翌日,苏陌没能起床。
穿书进来后身体状态一直不太稳定,昨天一天又费去了他太多心神,春寒料峭,苏陌病了。
昏睡期间,苏陌做了很多梦。
一会梦见那个海岛疗养院,灰暗的潮水拍打着黑色礁石,一下又一下。
一会梦见季清川坐在别苑的梨花树下,暗自伤神地听着吹过树梢的风。
一会又梦见裴寻芳,他竟然成了个人面蛇身的巨蟒,缠着他,还朝他嘶嘶吐着信子。
到了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苏陌被困进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金色字网在他头顶旋转着,每一个方块文字都在跳动着,瞬息万变,如一张巨大的网,罩住天穹。
苏陌被困在那里,怎么也醒不来。
不夜宫取下了季清川的牌子。
春三娘忙着安抚那些早已付过订金却空跑一趟的客人。
安静的后院里,惯常给季清川诊病的胡大夫连连叹息。
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这孩子表面看着容颜盛极,实则内里已经快要被掏空了,本就根底差,再摊上不夜宫这种养人的路子,只怕是红颜薄命。
而这几日,大庸朝堂被一片阴云笼罩着。
东厂以雷霆手段席卷了十来名官员的府邸,人抓了一拨又一拨,有恭恭敬敬请走的,也有哭哭闹闹绑走的,进了诏狱后便杳无音讯,铁桶一般。
最后一个被抓的是四皇子的小舅子周赫,很快人证、物证并获。
昭告的文书称:周赫借“湄水女鬼”之事,买通一个臭名昭著的赖子书生,写了篇文章,恶意诋毁太子,企图撼动国本,书生在遭周赫灭口时被捕,通盘招了。
此事影响恶劣,周赫及书生被处以极刑,并吏部、户部皆有员参与其中,被罢黜了两人。
结果一出,原本的暗中猜忌及相互攀咬终于暂时消停,满朝皆松了口气,信或者不信的全都一起骂周赫死得好,害人不浅。
只是那些进过诏狱的官员就不太好过了,那地儿岂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没死也去了半条命,内阁大学士韦樊更是不堪受辱,借病致仕回乡了。
另外,四皇子被禁足三个月,听说关起门在殿里砸了不少东西。
湄水之事被一笔带过,只说是女巫中邪,没再追查,嘉延帝那边也希望如此。
太子党暗中窃喜,经此一事,他们不仅毫发无损,倒叫反对党受挫不小。
却不知,背地里的党羽之争已被裴寻芳点得更旺了。
裴寻芳操作得游刃有余。
他知道,大庸朝堂的根基已经从里头烂掉了。
春日如水流逝,天气终于转晴。
待到第五日中午,苏陌醒过来了。
茜纱窗外透进暖融融的光,光晕中是一张疑似李长薄的脸。
苏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你醒了。”李长薄正细细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苏陌刚被喂过药,无力地眨眨眼,只觉头昏脑胀、疲惫不堪,他翻转了个身朝向里侧,又闭上了眼,连同李长薄虚与委蛇的力气都没有,只道:“恭送殿下。”
李长薄也不生气,起身去摇他的肩:“听说你病了,孤好不容易才能来看看你,今日天气晴好,带你出去透透气,好吗?”
身侧之人却已呼吸绵细,又昏睡过去了。
李长薄望着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心里的骚动止也止不住,忽而,他负气般将苏陌连着被子一把抱起。
不夜宫前堂传来悦耳的丝竹声,伴着低吟浅唱。
李长薄穿过幽静的后院,将苏陌连人带被子抱上了在角门外候着的马车。
追上来的凌舟跪在马车前:“太子殿下,季公子不能外出呀。”
李长薄掀开半扇幕帘问他:“为何?”
凌舟战战兢兢道:“春三娘吩咐了,谷雨弁钗礼前,公子都不得外出了。况、况且公子还病……病着……”
“你觉你有几颗脑袋,敢拦孤的马车?”李长薄说道。
凌舟的头磕在地上:“至少,让奴跟着吧。”
李长薄指了指角门旁的那株玉兰树:“你就在这株玉兰下跪着吧,直跪到我送清川回来。”
说罢一声令下:“出发。”